□朱祖厚

1973年的大年初五早上，村里绝大多数人还流连在美梦之中，主妇们已在忙着祭祀和为家人张罗长寿面，希冀新的一年顺风顺水。我已经吃完母亲提前起来为我做的长寿面，挑起几十斤重的木工工具上路打工去了。目的地是仙游县游洋公社汾头村，在莆田常太公社的鲁头村再过去十多里路的地方，周围都是崇山峻岭。那是我第一次去山区，和同村的木工伙伴去做木工。那个时代崇尚只用卯榫不用铁钉的古典家具，如眠床、衣柜、碗橱、八仙桌之类。

那时交通不方便，我们挑着木工工具，出村步行10里路到当年的黄石塘头车站。本想乘坐三轮车到旧车站，结果因为城黄公路在大翻修，连三轮车都无法通行。我们只好接着步行20里路到莆田车站，然后又穿行胜利路到西门兜，途经龙桥石顶等村子，一直步行走到东圳水库的坝头。在坝头买票，等候，然后乘坐汽船到东太村还是东清村上岸，继续行走，经过山门、后溪、陈桥、鲁头等村子。山上海拔高，羊肠小道，大雾弥漫，空翠湿人衣。这里适合拍摄《西游记》，我俩都是沙和尚。我对伙伴说，家里的人们正在欢庆春节，我们却挑着几十斤的工具在云中走着，伙伴苦笑。那时如果能够读到鸡汤文章，我不知道会不会把这艰苦的步行当作浪漫的经历来享受？

肩膀红肿热痛，我们每走一段就停下来休息，想吃点什么，可当时路上没有小吃店，只能吃随身带来的冷红团充饥。两个沙和尚，走到下午4点多才到达汾头村的东家家里。冬季白天短，安顿好行囊，联系好明天的活儿，已经是天黑了。这时我才发现，路上因为挑着行囊走路冒汗，内衣都湿透了。平生第一次到山区，感觉这里风冷水凊的，难怪当地人从来都不洗冷水。因为疲劳，吃了晚饭，我们很早就休息了。

我少年时经常挨饿，20岁后身体也不是很好。也许因为途中吃了冷红团，旅途劳顿，又是到生疏地方，水土不服，第二天我感觉肚子痛，不舒服，但是要打工赚钱，也就不以为意。那时的木工工钱是每天一块四毛，生产队抽去五毛钱的所谓副业金，换回2个工分。如果打工期间生病了，要么回家，要么倒贴那五毛钱。所以我就忍耐着继续干活了。

到天黑时，我开始拉肚子，挨到晚上八九点时，感觉不去看医生不行了。于是在伙伴的陪同下，走了三四里的崎岖山路，到了附近一个叫新田的村子，去赤脚医生家敲门。没有人起来开门，里面一个女人的声音说：“我老公前天就去仙游县城了，至今未回。附近其他村子也没有医生。”于是，我们只好原路返回。

那天晚上11点左右，我又感觉肚子痛内急。可是当时的房子不像现在有卫生间。公共厕所在东家门外七八十米远的地方，傲慢得不想靠近人间烟火。我正三步并作两步往厕所赶去，经过一座大房子的院子围墙外，突然从院墙下的狗洞里蹿出十几条狗来，把我团团围住，一条条凶恶地吠叫着，马上就要把我撕成碎片的架势。我生性怕狗，猝不及防，吓得灵魂出窍，浑身感到阴冷，有一股零下50度的电流直达脑门。要是现在，我怀疑马上就会心肌梗塞，倒地身亡！

情急之中，想起过去的经历，我就蹲下去，让狗狗误以为我要拾捡砖头、石块打它们，它们就会逃跑。想不到，它们吼叫着同时往我身上扑来。说时迟那时快，我吓得猛地站了起来，狗狗们也被我突然的动作吓坏了，即刻停止猛扑，但是仍然包围着我，一边狂叫着。我后来反思，我曾经下蹲把狗吓跑，是在大白天。而在夜间下蹲，身体体积变小，只会引起它们更大的怀疑和警觉，招惹狗狗更大胆的进攻。

我六神无主，口中乱喊，手臂在空中乱挥，且战且退，往厕所而去，还好没有当场屁滚尿流。渐渐远离了它们自家的院子，狗狗们约好停战：暂时饶了这厮吧。它们退回去了。我侥幸脱离了危险。从厕所回来，我从晾在路边的木柴垛里抽出一根木棍作为防身武器。接近那家院子，我的心又开始狂跳，浑身鸡皮疙瘩又起，生怕那些狗狗又来逞凶。没承想，这回狗狗们只是缩在墙内，喉咙里低低地吼叫着，声音还是恶狠狠的，可还是没有涌出墙外。或许是嗅到了我手中的武器了。那天夜间，我又几次上厕所，手里都拿着木棍，狗狗们仍然低吼着但是都缩在墙内，每回我都平安无事，渐渐地不那么害怕了。

也许狗狗只是在忠诚尽责地护卫它们主人的领地，恐惧之中我却觉得它们是想要撕咬我，是要欺负来自外乡的弱者！而当你实力强大了哪怕一点点，它们也就显得不那么凶恶可怕了。每回经历艰难困苦，甚至胆战心惊之后，我的内心也会随着强大了一点儿。这就是孟夫子所说的“苦其心志”的意义吧？

那一次打了50多天的工，除了汾头村，也在新田村做过活儿，还攀爬过七门岭到莆田庄边的黄龙尚书桥一带打理家具，赚了四五十块钱。打工之目的乃赚钱，钱之于维持生计何等重要，然而打工之所经所历，于我一生弥足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