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健民

看到一则消息：北京首都机场的地下停车场，有不少尘封多年的豪车，最长的已停在那里10年以上，没有人前往认领或开走，车主仿佛人间蒸发。原来20多万的一辆普桑，现在停车费都要30多万了。

这些车的“爸爸”都去了哪儿？

小时候，我就对汽车感兴趣，无奈视力不好，这辈子算是跟驾驶无缘了，但对于安装了轮子的那个世界依然情有独钟。五岁时，父亲带回来一辆玩具小汽车，上发条拧几下，“呼”的一声就跑出去了，但第二天我就把这个玩具给解构了，拆散架了，好不容易才装回去。车轮诠释了人类一个有意思的空间，那种眩目的速度撕裂了空气，让人的躯体不住地亢奋。有人说“速度是人性中第二种古老的兽欲”——我在澳洲看到过，那些平时举止慢吞吞的老头，一旦驾起车来，血脉偾张，目光灼灼，整个躯体立即被莫名的激情点燃。

车轮滚滚，驾手都是“速度与激情”的享受者。有人郑重地告诉我：“驾驶是必备的技能，一个现代人不能不会开车。”这话令我很无地自容。我——一个“非现代人”，看着一辆辆锃亮的汽车驮着现代社会，从眼前飞速地掠过，心里不免惴惴不安，顿时有一种被抛弃在荒凉的路边的感觉。驾驶的乐趣在哪儿？多年前，一位年轻的女教师从三环很顺利地绕到学校，她在微信里表达了自己的幸运：“那啥？只几首歌的工夫就快到学校啦！啊，三环你比二环多一环。”“三环你比二环多一环”——这句话一直盘桓在我的脑际。为什么是“三环”呢？它不过比二环多了一环，但这位女教师却在语义上作出这样的表达，如同飞鸟出林般的快活。我不禁想起鲁迅说过的那句话：“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这里都已经是两株了，但我忽然一想，如果有了第三株呢——那自然就比那两株多了一株。人类的情欲，原来全在于“安装了轮子”的那个世界里。

20世纪80年代，私家车寥寥无几，进口的除了丰田、伏尔加、通用等，国产轿车就是上海牌了。后来出了桑塔纳，质地坚硬牢固。据说某个城市最早的出租车是四辆普桑，至今只剩下一位司机了。1985年，桑塔纳在国内销售价20多万人民币，按照货币增长率，当时的20万相当于现在的五千万了。

一位朋友当年拥有一辆普桑，开了20多年，保养得相当好。无奈数年前被强制报废，心疼得不行，报废前一个晚上，他趴在车头不住地流泪，在车头点燃了一炷香，三叩九拜，第二天才依依不舍地送去。他的夫人在边上劝他：“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们现在可以去买一辆更好的了。”于是，他给夫人说了一个故事：

有个富人每天驾车经过市中心公园，都会看见一个穷人坐在椅子上盯着他住的酒店。富人感到奇怪，就问：“你为何天天盯着我住的酒店？”穷人说：“睡在这条凳子上，每天晚上我都做梦住进了那座酒店。”富人觉得很有意思，于是为穷人订了一间客房。不过没几天，富人又看到穷人坐到凳子上。富人不解，穷人说：“我睡在凳子上，就会梦见睡在酒店里。我住在酒店时，就梦见自己再次睡到冷椅子上，这梦境真是太恐怖了，以至于完全影响了我的睡眠。”故事的寓意已经很明白了——这个世界究竟要去哪儿？我们如何才能做到内心安宁？其实，人的安宁是存于内心的，内心简单朴素，一切就都简单了。有人说：“圆规为什么可以画圆，因为心不动，脚在动；你为什么不能圆梦，因为心在动，脚不动。”

这时，我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这是一位典型的普桑的“爸爸”，不像首都机场还停留着的那些普桑，它们的“爸爸”究竟去了哪儿？

据说爱车的人都有一些特别的爱好，比如擦车，比如研究仪表，比如改装车辆——包括轮毂、门封、减震、音响等。旅居美国的作家阿城，丰富的经历使得他对一切事物都好奇。他不仅博古通今，贯穿中外，还有超强的动手能力。他先去汽车坟场找到一辆破烂不堪的古董车，花一两百块钱买下来，然后订购一本旧型号汽车手册，根据手册内容，把全套零件买下来，拆开换新，汽车的其他部分如气缸、刹车、底盘系统、变速器等，全部更换成新的。最后喷漆，花了3000美元成本，硬是把一辆车“尸体”改装成敞篷跑车，一转手卖20000美元。他玩也玩了，还赚了一票钱。

我不会开车，当然就失去了驾驶的乐趣，同时似乎也失去了做一个“现代人”的资格——这种资格显然是当一个汽车的“爸爸”。每天看着车来车往，那些嘘嘘的尖啸和饱满的吼叫，的确是很能将一个人内在的情欲给煽动出来。有一次下暴雨，我撑着伞在马路上疾疾而行，突然一小车快速驶过，溅了我一身雨水。看着车子呼啸远去，我愣在了那里。后来看到网上有类似的一个遭遇：一家伙很生气地捡起一块砖头，拽在手上，盯着车辆飞驰而过。果然，后来经过的车子纷纷减速，那家伙脸上露出了笑容。有人对此评论道：“虽然这只是一块简单的砖头，但可能是人类进步的垫脚石。”

其实，那些车子的“爸爸”都在那儿，就在那儿。当然，谁也不知道这个世界要去哪儿？因为世界如同轮子，已经越转越快了。

2023年6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