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鸿
早春时,拿到作家陈仓的作品《月光不是光》。读着读着,已经进入夏日,来到了梅雨季。
《月光不是光》是陈仓的散文集,也是第八届鲁迅文学奖获奖作品,收录了他的8篇散文。陈仓用细腻诗化的笔触,勾勒出了父亲的轮廓,乡亲的模样,以及故乡的种种。
和普天下父亲一样,陈仓的父亲是如此真切自然,亲近得让每位读者都感觉,他笔下写的,就是读者自己的父亲。
那是一个连自己名字写得都勉强的父亲,一个彻底的文盲,却又是陈仓最亲的人。
年少时,父亲带着他上山砍树,教他给树“洗澡”,为的是能让他上学,有书读。漆树、桃树、柳树、橡树……每一种树都有自己的命运。而陈仓觉得,在这个世上唯一像松树的,让人感觉既舒服又朴实的,“那就是我的农民父亲”。
故乡的每一棵树,都是父亲心灵的安放之所。为了家里的核桃树,父亲和隔壁男人动过刀子。用老树打造的棺材,竟然对父亲还有治愈作用,因为他一躺到棺材里,心就踏实,什么毛病都没有了。
在陈仓的心里,住着一棵树,他甚至觉得自己就是被父亲养育多年,又砍伐了的木头。“在城里同样做了一块地板,只是它被涂上了油漆,我被涂上了浓重的乡愁”。
乡愁,是贯穿《月光不是光》始终,一种挥之不去的情绪。每当想起父亲,那种情绪就难以阻挡,一如决堤的黄河,冲破思绪的牢笼,倾泻而下。
何止是陈仓?进入到大城市里生活的每一个人,其实都怀念故乡,牵挂父辈。
陈仓的故乡在秦岭大山里,丹凤县一个叫塔尔坪的村落。路过西安、走到广州、定居上海,不论在哪,他都会一步三回头,叩望着这座生于斯长于斯的小村。
到了中年,条件改善了,陈仓很想把父亲接到上海。而父亲和所有的农民一样,固守乡土,不愿意出山。
为了把老父亲“骗”到上海,陈仓编了很多理由:机票已经买好,不来作废;儿子在沪安了家,还有孙子,那就是他的家,没有理由不来;要是不来,相当于是宣布和儿子断绝父子关系……
就这样,在儿子软硬兼施的哄骗下,父亲来到了上海。在这座大都市里,父亲时而天真得像孩子,时而又理智得像哲人。
他可以在大楼上发呆,也可以在垃圾桶旁缓缓弯腰,捡起儿子扔偏了的废纸,还会在大浴场里拘谨局促,尴尬不已。
再高大上的美味,再舒适优雅的环境,都留不住父亲返乡的冲动。对此,陈仓很无奈而又只能遵从。
陈仓也会回乡,只为陪他那渐渐年迈的父亲睡上一觉。尽管他觉得,自己和父亲之间,已经没有共同话题了。
有天半夜,月光皎洁,父亲睡着时,他却睡不着,拿出手机,竟然拍不出月光来。他忽然领悟到,月光其实不是光……像面粉里掺入了太多的水一样,烙不出大饼。
“月光从窗口照进来,洒在我爹的身上,丝毫没有打扰到我爹,反而已经溶进了我爹的身体,让我感觉我爹格外与月光相似了,甚至他就是一摊凝结的月光。”
这应该是《月光不是光》书名的由来。
在父亲弥留之际,陈仓权衡再三,本已经选择放弃对他的治疗。面对绝望的父亲,他又改变了主意,直奔西安某某三甲医院,只为拯救一下。
“爹活着,我们的家就活着;爹死了,这个家就死了。”读到这里,我想任何一位陪伴过父亲走向终点的读者,都会潸然泪下。
别了父亲,回故乡就没有直接的理由了,故乡真正成了一个回不去的地方。
与其说陈仓在写自己的父亲,不如说是在代我们写内心深处难以言表的感情。这份感情,是亲情,是人间第一情。
眼看着父亲节到了,再过几天端午节也来了。想到这里,我拿出陈仓若干年前送我的书——《诗上海》翻看,这本书面市的日期,是2010年端午节。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巧合。
可以确定的是,我和陈仓相识肯定是巧合。十多年前我在报社工作,那时他在《新闻午报》管着六十余位“无冕之王”,那时他的名字还叫陈元喜,那时他是热衷于写诗的。
然而我对他真正的了解,却是从这本《月光不是光》开始的。
陈仓种过地、放过牛、烧过炭,吃过树皮草根,身怀劁猪之技。他最大的生存哲学是:自己受再大委屈,也要让别人舒服。
对此我深感钦佩。他给我寄来的书,签名盖印之余,生怕印泥沾染到书页,特地用一张纸手帕覆盖住。我打心底里佩服他的心细如发,一心从善。
头顶三尺是远方,地下三尺是故乡。在陈仓的文字里,无不倾注着对故乡的眷恋。读者顺着他流淌的感情,哪怕是掘地三尺,也能找回故乡。
看来贾平凹说“陈仓是把故乡背在脊背上到处跑的人”,还是很有道理的。
“优秀的文字不是写出来的,都是用肉皮熬出来的,也就是活出来的。”这是陈仓的原话,也因此,《月光不是光》也是他父亲活出来的模板。
我终于明白,这部鲁奖作品直指人心、催人泪下的原因所在了。
2023年6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