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月3日,接到郭风先生仙逝的电话,仿佛一瞬间,时光倒流,半个多世纪的往事,全都涌上心头。
我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是1957年。那年,我15岁,正在福清渔溪读初中三年级。在我所订阅的文学期刊中,有我终生难忘的《人民文学》3月号,那上面刊登了郭风的《散文五题》。我第一次发现:散文原来可以这样写,写得“像民歌那样朴素,像抒情诗那样单纯,比酒还强烈”。当语文老师告诉我,作者郭风就是你们莆田人时,我又第一次发现我的故乡原来这样美,美得“像一朵花,开放在蓝色的木兰溪旁边”。一种对乡土的挚爱之情,伴随着叶笛声声,像一粒神奇的种子,落在我的心田上,使我为之深深陶醉……
我第一次见到他本人,是1962年。当时,我在福建师范学院中文系就读。那天,省作家协会有一场诗文朗诵会,我有幸作为学生代表应邀参加。那天,郭风十分低调。他弯着腰,缩在台下的一角,静听别人朗诵他的散文诗作品,显得有点腼腆,有点局促不安,似乎比台上的人更紧张。我绕到他的侧面,远远望过去,发现他眉宇间似乎有一丝忧郁,但双眼十分明亮,而且,还有一个正直而又高高隆起的鼻子,这在莆田乡亲中并不多见。当掌声响起来时,他的脸也突然间红了起来,似乎很不好意思。后来,主持人要他说话,他大概只讲了不很连贯的几句,内容我全忘了,只记得他的口音完全是我最熟悉的最地道的莆田腔,听起来特别亲切。原来,操浓重乡音的莆田人,也可以写出那么好的文章,也可以荣登文学的大雅之堂,这一重大发现,对于像我这样一只正在做“天鹅梦”的“丑小鸭”来说,至关重要,因为他使我的信心为之大增。
我第一次成为他的部下,他的邻居,是在1978年。当年,我是《福建文学》的新编辑。从此,我在他身边工作、生活了30多年。30多年来,在我的心目中,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
我曾经在《穆如清风》的万字长文中,用以下一段话,对他加以概括:
一位温柔敦厚的长者。一位学贯中西的智者。一位白发苍苍的儿童。一位勤劳俭朴的老农,一位爱吃地瓜稀饭的老乡。一位喜欢早起“开窗的人”,一位爱花、爱蝴蝶、也爱榕树的人。一位充满幻想的诗人,一位“五官开放”的旅行者,一位使用问号最多的散文家,一位一辈子为孩子们精心制作“点心”的厨师。一位平易近人的老领导,一位循规蹈距的小公务员。一位从不请人写序,却为许多青年人写序的人。一位不善交际而朋友遍天下的人,一位不爱在公众场合讲话,但却常常妙语连珠,语惊四座的演说家。一位把生命牢牢钉在“文学十字架”上的人,一位著作等身但却拒绝炒作的成功者……
以上这段话,每一句都有故事,每个故事发生时,我都在场,都有幸从中受到教诲,受到启迪,受到鼓舞,受到鞭策……
如今,他的书还在,故事还历历在目,但写书的人,故事的主人公却走了。我最可敬仰的老师,最可信赖的朋友,最可亲近的老乡,终于走了,走向一个遥远的不可知的世界。
我望着他的遗照,望着他的遗著,泪眼一片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