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
天气预报:
榕树下的怀想
【发布日期:2023-04-12】 【来源:本站】 【阅读:次】

□陈章汉

每年,我都要为郭风老师写春联。虎年的春节又要到了,郭老却不在了,我的这份“作业”还怎么做下去?是的,我每年都要重温一遍类似于学生做功课的那份虔诚。红纸是早已备下的(还是红宣纸),句子是我私下里编的,字也是自己顺手写的,到年兜还不忘上门去张贴。“一条龙”服务,已经轻车熟路。这是我自己愿意做的,没有人支使我。可是这回郭老已经不在了,我不得不面对“遍写春联少一对”的沉痛事实。

现代家居再怎么欧化或者简化,总有两样东西尾随而至:一是红灯笼,一是红对联。我代师友写春联喜欢自撰或引用一些带针对性的对子,比如章武兄退守骥斋,重温耕读日子,我给写的联句是“饱览书中潮生潮寂,静观户外云卷云舒”;健民夫妇一搞研究一弄漆艺,我给写的联句是“满园秀色堪入画,一屋斜阳好晒书”;希明家搬到两江之间的金山花乡去了,我给写的联句是“家住水边流年顺,梦安花坞满庭芳”;诸如此类。

郭老是我的莆田老乡,我知道民俗对一位喜欢怀旧的老人是何等重要。每次到凤凰池他的老屋贴春联,我都会感受一番老人家的那份激动。我爬高爬低地忙于张贴,他也跟前跟后地忙着给我递热茶剥桔子,嘴里不住地用老家方言念着“闹热呀、闹热呀”(“闹热”即热闹、喜气的意思),真个是童心不老!想象那会儿若有一片故乡的竹叶凑到他嘴边,一准会有熟悉的笛声响起……

那几年,郭老长住在省立医院。但逢春节,顾不着医院管理上是不是允许,我总把新春联带到病房里,当着郭老的面又是一阵爬高爬低。这时候老人总咧咧地笑着,想从床上挣扎着爬起来,当被护理员及时制止时,他就朝水果篮的方向呶呶嘴,示意护理员帮忙招待。我说咱们这么熟了还客气什么?他那白皙的脸上竟飞出一片红来,真是老实人一个!那一年的联句是“如松之盛也,似兰斯馨哉”,正合其时我对老人健康的感觉,暗忖他虽然上了90,凭他的清心寡欲、从容淡定,应该还会坚持一些年头。去年送上的联句是“得好友来如对月,有奇书读胜看花”,希望他的心态和身体都还能一如既往。郭老端详着墙上的联句,嘴里念叨着“有进步、有进步”,眼角竟闪出了泪花。想古贤郑侠“归装惟一拂”,郭老尚有“著述六十部”,应可快慰人生。可惜这会儿不仅写不动文章,连书报都看不动了,有好友来竟也难以辨认,只知朝着你笑。

不由得记起我第一次带几位大学同窗慕名寻访郭老时,他刚上60岁,却早已誉满九州了。“我看见一棵榕树。它美丽得像生长它的南方的土地。我看见许多白鹭在它的树梢飞翔……”这是郭风30多岁时发表在《人民文学》上的名篇佳句。他说他常常感动于任何鸟类都可以在榕树的树梢栖息,任何人也都可以在榕树的树荫下得到庇护。对榕树的这种倾情与理解,深深地感染了我,以至于我把其时刚届耳顺之年的他也看成了一棵榕树。为此还写了篇专访文章,后来收入福建师范大学第一部郭风研究资料汇编里,作为开篇之作。可是如今,当年寻访郭老的我和同窗们,差不多都到了郭风当年接受首访时的年龄,我们的阅历、成就和境界,却永远都只配当郭老的学生。而今老人已驾鹤而去,晚辈我连为他老人家再写一副春联的机会也不复再有了,能不为之一恸!

我常常意识到,生长在脚下这块土地是有福的,最现成的人格参照系就有两种:躺着的是大海,站着的是榕树。那榕树就站在我们身边。每当怀想起郭老,我就不由得抬头看窗外的老榕。那多像一座座绿色的塔呵,永远不知疲倦地挺立于天地之间。它的浓绿似乎是经过过滤的,不带粉尘污渍;它的枝干似乎是相约好了的,每条都努力奋举及天。榕树命贱而硬,不爱讲排场,常常随物赋形,随遇而安。哪怕一隙石缝、半握冻土,也能举起一帜阳春。榕树的无限生机,使得它每每忘却时空概念,竟然活到百岁千岁而精神弥旺、春意盎然,竟然可凭根的延伸而播种远近、缀绿千畴,多像一部无声的“生命进行曲”呵!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榕树不怕。它不生虫蠹,不随陨落,即便是主干受毁或朽烂,只要身体扑地,气根触土,假以时日,便有老根嫩干牵手联袂、前呼后拥,就地组成新的生命载体,向空中重新举起绿色精灵的不绝颂歌!这,也正是郭风先生音容宛在、精神不朽的参照。“文学之树道德之树好大一棵榕树,故乡之笛心灵之笛悠长几代之笛”,出自文山兄之手的这一对子,何其形象而深刻,可惜不是春联,而是挽联!好在,老人已与榕树融为一体了。看绿荫满城,团团如盖,扶日梳风,暖意在怀,我们似可不必为老人的仙逝而太过惨怆了。

2010128

分享至:
打印】 【 关闭
Baidu
m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