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这本书,不论厚薄,字里行间,都不能没有标点符号。
幼年,是伴随着问号长大的。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山的那面有什么?海的对岸是哪里?世界上有“十万个为什么?”就有十万个问号。
青年时代,血气方刚,喜怒形于色,最喜欢的是感叹号。是非的判断,爱憎的抒发,对任何一种可能性的追求,挫折中的奋起,失败后的颓唐,成功后的得意忘形以及接踵而来的灾难,全都化为一个个强有力的炸弹似的感叹号。尽管不时失之于浮躁,失之于简单和偏颇,但青春的热血煮沸一往无前的勇气,却弥足珍贵。
人到中年,职业、家庭皆已尘埃落定,你只能沿着唯一的道路,朝着既定的目标,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迈进。因为“不惑”,你少掉了许多浮想联翩的问号;因为务实,你也很少再使用锋芒毕露的感叹号。这时,平平淡淡的逗号,点点滴滴、绵延不绝的逗号,才是你的最佳选择。
在相当长的一段岁月里,我喜欢在胸前别上一枚徽章,一枚图案简单到只有一个白色逗点的红色徽章。那是友人送给我的一枚中国现代文学馆的馆徽。其本意有二:一是中国现代文学始于标点符号的诞生。而逗号是使用频率最高的一种标点符号;二是该馆对作家与作品的收藏与研究,永远不会终结。有趣的是,我到马来西亚参加一个文学夏令营活动,其营徽也是一个简单的逗号,喻示着文学事业只有起点,没有终点;只有逗号,没有句号。
当然,我对逗号的情有独钟,还不仅仅只缘于对文学事业的敬畏。对于一个社会人,无穷无尽的逗号,它还意味着忠诚,意味着责任,意味着勤奋,意味着在忙忙碌碌中水滴石穿般的锲而不舍。
然而,人的精力、体力毕竟有限,随着年岁的增长,若一味逞强,长年超负荷运转,那也太累了,无穷无尽的逗号,最终必成为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好在盼来了花甲之年,可以享受到最基本的一项人权——退休权了,于是,一个个可爱的句号纷至沓来。繁忙的文山会海,渐渐离我远去;喧闹的电话铃声,慢慢归于沉寂;可有可无的交际应酬,尽可婉言辞谢;蜗角虚名,蝇头微利,更可弃之如敝屣。两袖清风,一身轻松地回归家园,回归书斋,回归自然,不亦乐乎,何其快哉!
句号,不仅仅意味着终结,也意味着圆满。它像田径场上的奖牌,是对长途跋涉者抵达终点时的奖赏;它像中秋夜团圆之明月,洒向你心头的是一片美丽的清辉。句号的到来是必然的,是不可抗拒的,对谁都一样。真心实意地欢迎它,而不是千方百计地排斥它,这才是急流勇退,这才是删繁就简,这才是智者之所为。
但逗号依然不可丢失。赋闲在家,正是读书、思考和写作的金秋季节,也是寄情山水、健身旅游的大好时光,更是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的流金岁月。生命不息,逗号不止,所谓老有所学,老有所为,老有所乐,皆在其中矣。
晚年的冰心,常常回忆起她在福州南后街的童年生活,她好几次提及寓所里所挂的一副对联:“知足知不足,有为有弗为。”此联甚合我意,自视为此生之座右铭。我以为:知足者,有弗为者,句号也;知不足者,有为者,逗号也。
句号与逗号相辅相成,交替使用,这才是我健全的、完整的,超然、悠然而又陶然的未来人生。
(章武,本名陈章武,福建省文联原副主席,福建省作家协会原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