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健民
时下关于“文化”的命题越来越时髦了,文化成为了一顶不可或缺的帽子。要么是文化涵义,要么是文化符号,文化具有了无所不能、无所不包的功能。随便说几个,就有茶文化、酒文化、烟文化、壶文化等,一片鼓噪之声,不绝于耳。
人们每天都生活在日常文化环境中,除了工作和吃喝拉撒睡,休闲便堂而皇之地构成了文化景观。泡一杯茶,吸一根烟,埋在沙发上盯着无休无止的电视连续剧,这算简单的了。倘若讲究一下,邀三五好友品茶,就得有一种满满的仪式感。这种仪式感是什么呢?
后来,我在朋友圈看到一位儿科大夫的几句话。她说真正的喝茶,是一种被茶“锁住”喉咙的感觉。在这里我不禁要援引几句:“一泡高火水仙,火气锁喉,三两水作罢。”“再一泡足火水仙,枞味鲜滋,顿觉清明而振振,只是味蕾的涩觉却也无法尽除。”“茶活起来,叶底略略回青,一息清甜在,一丝焦火之气亦在;饶是有岁月的茶却也化不开舌上的粗糙,终归是外山茶,除却清甜可取,别无茶韵可究?”一个医生喝茶尚有那样的感觉,我多多少少也喝了二十多年的茶,却困顿于如此跃动的描述。我问一位资深茶友,他说这种感觉叫做进入“喉底”——这两个字让我由衷地崇拜莫名。我想,对于茶的这种“语言狂欢”,会不会突然推开一扇精神暗夜之门,让思想时空一下敞亮起来,从而“醒”出我的内心震跳?
“喉底”——这就是所谓的“茶文化”?
有人对此不以为然了,说:“喝茶就喝茶,没必要装神弄鬼,泡个茶就能参透人生奥义?就能看见宇宙无极?就能长生不老、羽化成仙?喝茶其实跟抽烟喝酒没什么区别,就是个人癖好,自己开心就好。”
鲁迅曾经在《准风月谈·喝茶》里提到:“所谓‘秋思’,其实也是这样的,骚人墨客,会觉得什么‘悲哉秋之为气也’,风雨阴晴,都给他一种刺戟,一方面也就是一种‘清福’,但在老农,却只知道每年的此际,就要割稻而已。”鲁迅说,有好茶喝,会喝好茶,是一种“清福”。不过要享这“清福”,首先就须有工夫,其次是要练习出来一种特别的感觉。这一琐屑的经验,会让人想到假如是一个使用筋力的工人,在喉干欲裂的时候,即使给他龙井茶喝,恐怕他喝起来也未必觉得和开水有什么大的区别。鲁迅直接就指出:“我们试将享清福、抱秋心的雅人,和破衣粗食的粗人一比较,就明白究竟是谁活得下去。喝过茶,望着秋天,我于是想:不识好茶,没有秋思,倒也罢了。”这是鲁迅在1933年秋天写的文章,今天读来依然觉得他说得透彻。俗话说“柴米油盐酱醋茶”,俗话还有一说“琴棋书画诗酒花”,看来茶是被列入日常了。上述两说,一是俗事的,一是雅集的;一是过日子的,一是谈风月的;一是现实的,一是浪漫的;一是琐碎的,一是自由的。然而,张爱玲却这样说:“落实到柴米油盐酱醋茶中的爱情才是真正的爱情。”连雅致的张爱玲都不能免俗,当我们在品茶之际,思秋、思故人、思往事,还能像鲁迅说的“享清福,抱秋心”“静坐无为”那样么?
“茶文化”就是一顶帽子,问题是怎么看待这顶帽子?平日里喝茶,无外乎三种人:真喝的,陪喝的,以及解渴地喝的。那些所谓“真喝的”,究竟能喝出什么感觉?有位女教授对于中年油腻男有一段描述,其中提到:“喝茶就喝茶,硬要大讲茶文化。想起某位非要教我怎么喝茶的男同学,我这种史湘云类型的女性,不会羡慕妙玉的高雅。”——这说的是中年油腻男,我倒是遇到一位如此的油腻女。某日,跟几位朋友去某处喝茶,这位油腻女主动为大家泡茶,一边泡着,一边解说。她说喝岩茶,像老枞水仙要喝出枞味,凭枞味就能知道这茶树大概有多少树龄;喝肉桂,就得看火工,是高火还是中高火,然后才知道是哪种岩韵;喝大红袍,就得看它的拼配比例。我多少也算是喝了点茶,但听得我一愣一愣的。那时我正口渴难耐,让她给我冲一大杯茶来。她说我这不叫喝茶,叫“牛饮”。我说那就给我倒一杯水吧,我就牛饮白开水,她顿时两眼如漆,大概是埋怨我不解茶之风情。我想起若干年前参加一次茶王赛,盲评时,有品茶师说这是五百米山上的茶,那是三百米山上的茶。我惊讶了半天:这相差两百米,都能品尝得出来?这舌尖大概不是肉长的。
我深深觉得这些年喝茶越来越讲究了。从茶品的严选,到茶具的选配,再到对于水的选择,都有一套一套的“理论”。至于泡茶时那些滚水汤壶、滚球洗杯、悬壶高冲、盖沫重眉、关公巡城、韩信点兵、闻香品茗的动作,不一而足。某次去出差,下榻某酒店,在大堂小卖部买了两桶纯净水上楼。进了房间,电视机自动打开,映入眼帘的女主播说了一句话,下边一行字俨然写着:“某纯净水砷超标”——这不正是我手里提溜的纯净水么?马照跑,茶照喝,也不管是“牛饮”还是“海喝”了。心想,工夫工夫,工夫茶的闲心思在哪呢?
总之,茶是要喝的,至于怎么喝,能喝出什么情感什么趣味,什么阴阳五行子丑寅卯,那大概是要顶着那顶“茶文化”的帽子,才能像《红楼梦》里说的——“谁解其中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