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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的门户
【发布日期:2023-02-01】 【来源:本站】 【阅读:次】

□朱谷忠

这是过年前的一个午后,我在村头下了出租车,提着行李,从依堤临河的榕荫里,走进故乡纵横交错的村巷。两旁恬淡淳朴的民居,间或突出的几幢新房,在阳光的照射下接踵而来,晃得我有些眼花缭乱。

我一边走,一边打量,发觉能认出我的人已不多了;毕竟,这多年来,我离家日子多,返乡日子少。拐过弯角,一棵枝叶稀疏的老柿子树还耸立着,离树数丈远的地方有一幢两间相连的老屋,土木结构,黑瓦披顶,两个古旧的窗棂如凝结的眼眸,一声不吭地嵌在墙上。我三步两步窜了过去,只见不太严实的门缝中间,一把泛出锈迹的铁锁静静地横着。我伸出手去,摇了摇锁头,摸了摸沾满灰尘的粗糙的门板,不觉眼眶一下热了起来——

老家,这是我的老家啊!

瞬间,我仿觉自己一下跌进往日的时光里……

是的,就是这个普通的门户,青石门框,杂木门扇,开启又关闭着一个普通农户几代人的家史。犹记得,从我学会走路,一直到长成青年,曾让我爬过、跳过、后来只一步就跨过的门槛,带进带出了背后多少叮嘱,多少春秋和冷暖。最是小时候放学归来,见到门前挂着一把锁,就知道大人们还在田里忙活,有时我会跑到田垄上四下寻找,有时则到邻居一位老婆婆家看她养的兔子。更多的时候,我只是呆坐在家门口,看着有人从门前或来或去。坐累了,便站起来,面对门板,无聊地用手指在上面划字。划着划着,忽觉得那两扇门板,虽然油漆都剥落了,但在不少时候,总能让我任意地或倚或靠,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特别是贴在门楣上的“福”字“财”字,给我印象最深,老觉得那字里面似乎藏着大人的什么心愿,又一样的难求。由此我常常陷入沉思,发酵心中的情愫,想让门前吹过的风把我的心也带上,越过山坡树林,到一个遥远的地方,为父母去实现什么……

清贫的家道,也有赓续的家训。至今,我还记得祖父贴门联时就教给我们的四个字“勤俭持家”。最明显的是落实在穿着上,几个小兄弟的衣服都是“接力号”,大的穿旧了,过两年让小的穿。另外,每天的淘米水不能倒掉,要送给人家喂猪,或用来擦板凳、桌脚。吃饭时,凡掉在桌上的米饭都得捡起来吃掉,不能浪费。晚上十点左右,一般都要熄灯睡觉,以省灯油。还有,每天开门关门,动作要轻,不能弄出大的动静,影响别人。后来,在外漂泊久了,想起了老家,首先叠印在脑海的就是这两扇门板,仿佛一直氤氲着家的难忘的烟火气。当然,还有屋内的锅碗瓢盆、竹床木桶,似都有了思维情感,教人眷恋不已。而家门外一声鸡叫狗吠,一句俚语乡音,一个熟悉的背影,一阵喜欢的气味……似都能唤起时光的念想、温软的共鸣。

话说回来,自家的门户,纵然简陋,却是我一生中最深的印记和怀念。还是少年时,顽劣的我,一出门外,就喜欢疯玩狂跑,但一到吃饭的时候,似总能听见大人们站在门外呼唤的声音。长大以后,逢着在外与伙伴们偷偷喝酒,就是醉了,也能在月黑风高之夜,七弯八拐,准确地摸回自己的家门。

不知为何,在我记忆里,还有一个印象颇深,那就是当年村中每一家门户里,似乎都有一个辛劳的女人在操劳。这里面自然也有我母亲的身影。她好像从来都穿着旧的衣衫,有的还打着补丁,外面系着围裙。记得往日,她一从田间劳作回来,便忙着做家务;有时在煮饭、炒菜,但耳朵却支着,或有人呀、猫呀、狗呀进来,那轻微的细步声居然也能听得见,于是忙活中还会问一声:“谁呀……”那时候,家屋里除了地瓜、稻米、农具,一张桌子,几条凳子,便没有什么可掩可藏的物件了。但凡有亲戚过来,母亲都会煮一碗点心招待;随之,便坐下亲切地絮叨起来,好像总有说不完的话语。这种交谈,叫“讲家事”。母亲说过:每一家门户里,都有一摊“家事”——也就是一本难念的经。但“经”又是什么?那时的我浑然不知。不过,据说那“经”是藏在心里的,怎么念,只有当家的人最清楚了。

还想说的是,在我家的门户右边数十米处,有一个曾经的大户人家,八字门楼,高大宽敞。引人注目的是大门两边嵌有砖雕四幅主画,画面采用粗犷的写意技法,雕刻了梅、竹、松、鹤等物,分别谐喻“松鹤延年”“富贵长留”“竹报平安”等;那上面,留过村里多少小孩偷偷抚摸过的痕迹。我去上学后,还用铅笔在作业本上摹绘过其中两幅,一直夹在课本里。后来我才知道,那气韵流畅、古朴恬淡的砖雕,既有深刻的乡土文化内涵,又有浓郁的地方特色。然而,这种富贵人家当年鼎盛时期的家境,是当时贫穷出身的我根本无法想象的。

屋檐在上,遮风避雨;门户开启,送冬迎春。几十年过去了,祖父、父母都远离了人世。其间,姐姐出嫁,哥、弟与我,也陆续在外谋生、成家,很少回来,老家便逐渐沦为空屋。每年中,只有春节期间,由离家最近的我提前回来,打扫内外,张贴春联,并去村里走动一下,表明朱家门户还有人回来,有人照顾。之后,姐、哥、弟三家的人,能回来的就派个“代表”回来一下,因为全部回来,老屋根本装不下。从此,姐、哥、弟、我四家人的大团聚,只有在侄儿侄女们的酒楼婚宴上才得以实现。而每一次相聚,总会提到老家,屋子怎么样了?墙壁还牢固吧?门锁要不要再换一把……说罢,不禁都唏嘘了一阵。

光阴如箭。如今,我的故乡也改变了模样,临河依岸,旧民居中矗起了一幢幢农家小楼,崭新的木门、铁门比比皆是。但住在里边的人却少了,留下的大多是老人与小孩。昔日通往老街的一条鹅卵石小巷,更是少有人住了,路面石缝间已冒出星星点点的野草。幸而,那些被保存下来的旧物——桥亭、井台、碓房、石臼……与离它们不远的那幢大宅,包括建于民国初年的我家老屋还有几户老旧人家,还静静地站在时光里,互相映衬着,让人观望,让人议论,让熟悉乡土的人,以怜惜、以感念,去打捞那些远去的记忆。有时,偶尔返乡的我,除了检查老家屋架、墙壁、门户有何破损,做一些必要的修缮,也会转去旧巷,看看那些任由岁月无情剥蚀的泥砖土瓦和几堵颓墙。有时我会呆立在那里,看着它们,也让它们看看我,不知认不认得这个“乡音未改鬓毛衰”的人,就是当年那个常在巷子里追逐嬉闹的少年?就这样,我和它们互相看着,也没对话,互不惊扰。许久,耳边隐隐传来远处鸡、鸭的一阵叫声,随之,一切又归于寂静了。

还想说的是,这些年我去过省内外许多古村古镇,有时身在异乡,迎着斜风疏雨,看到那些人去屋空、门窗歪斜的老门户,常常会陷入一种仿似身在老家的旧时光,给我一缕惆怅的离离愁绪。特别是看到那些夕光流连的檐下,挂着两盏早已褪色的灯笼,好像只为静候着远方亲人的归来,便想象扣动门扉时的那一声脆响,会是多么的锥心砭骨、思绪万千……

突然,“嗖——”的一声,一只猫从我背后窜了过去。我像从梦中一下惊醒了过来。原来,我又回到老家了!于是,我连忙摸出钥匙,去开启挂在门户上的那把铁锁……过些天,儿女们也会陆续回来的,这个老家,又会像往日那样热闹了起来。

陈晓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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