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东涵
真正意义上的读懂,需要批评家对作品像品茶一样地咂摸、品读和思考,同时还要读懂作家创作的内在轨迹和精神世界,是作品的心灵风暴激荡起了批评家的心灵风暴,从而产生了批评的欲望和诉求。这就要求批评家不仅需要态度上的真诚,还需要能力上的真诚,更需要一种心灵上的真诚。外界对批评家一直有这么个误区:只要是肯定的、表扬的,可能多数都是虚伪的;只要是否定的、批判的,多数要比表扬来得真诚。但其实对于一个批评家来说,重要的不是他肯定或否定的结论,而是他在对待作家作品时所持有的姿态——这种姿态应该是尊重的、谨慎的、谦逊的、平等的,也就是我所说的心灵上的真诚。只有心灵上的真诚,才能发现作品内层细微而隐晦的褶皱,才能倾听到作者美或痛苦的灵魂之叹。真诚的姿态,才能造就真诚的批评,才能真正地打动人心。倘若批评家高高在上,往往才看到作品的发际线在后退,就高声疾呼:这作家在吃老本,在倒退,在不思进取;却没有看到作品内在的肌理和线条一天天在圆润、丰满,而这个是需要批评家们弯下腰来,真诚对话才能得来的。
作家是通过叙述故事、塑造人物等来表达他对现实世界的看法,而批评家在借助作家的作品这个望远镜,结合自己的学术、才华、经验和感受来分析作品的同时,同样可以来表达自己对现实世界的看法。这点上,批评家与作家是相互缠绕却又分开并行的。我们的批评,常常把自己狭窄化和阉割化了。有种奇怪的现象,我们一直要求,在评价一个作家作品时,不能单个地、孤立地、割裂地来讨论这个作家的作品,而是要从作家整体的创作谱系、更高维度的成长轨迹来探讨它,甚至是放在历史和时代的整体性上来进行观照;但对于批评家,我们是否考虑过,当我们把某个批评家的文章罗列在一块时,我们是否能够看出这个批评家独有的个人批评理念、思想体系、艺术追求以及精神维度?当批评家把作家的作品当作一个整体进行考量时,是否建立起这么一个观念:批评家现在发出以及未来将发出的声音,也应该构成一个独立于作家存在的创作整体?
从这一点出发,我认为,理想的文学批评家,更应该是一位优秀的文学创作者,具备独有的创造性。“评论只有在自身也成为文学的一部分后,才能流传于世。”这是詹姆斯·伍德评价埃德蒙·威尔逊时说的话,同时詹姆斯·伍德也是这么践行自己的批评理念的。我想,这也是詹姆斯·伍德能够被誉为这个时代最好的批评家之一的理由。我以为,这句话几乎可以作为所有批评家的注脚。把文学批评当成一种独立的、创造性的文体,并完成自主性叙述的批评,在这方面,詹姆斯·伍德是值得我们借鉴的。在他的著作《不负责任的自我》《小说机杼》《最接近生活的事物》《破格》等等作品里,他没有玩弄各种主义,没有照搬各种理论,也没有假惺惺的吹捧或随意的践踏,他凭的是深入文本肌理内部的阅读能力,凭的是自己富有吸引力的叙述语言,凭的是自己深邃而独特的思考,凭的是自己对生活和当下的发言。他有时也观点褊狭得像条金枪鱼,有时也喜欢像孔雀般卖弄自己的博杂,有时也难免像蚯蚓般专注得过于细致,可当我们把他的著作摆在一起,我们就能发现,他创作出了一套自己的批评理念和批评话语,独立于作品之外而存在,自成体系;我们发现,其实,优秀的批评家跟作家是共通的,他完全能够提供跟文学作品一样独特的审美价值和艺术理念。当我们合上书时,批评家的形象清晰地跃然而出——他把胳膊搭在作家的肩膀上,像兄弟,像朋友,像谏客,像冤家,相互抽着烟,笑谈着或者对骂着。这不就是批评的魅力吗?
文学批评,本身就是一种独立的、创造性的文学创作。文学批评,应该大声地跟那些不痛不痒的故事分析说再见,跟那些端着架子板着学术脸的背影说分手,跟那些没有自己声音没有自己容貌的木偶说晚安。我们所热爱、所追求的文学批评,应该是一种艺术的对话而不是粗暴的诊断,是一种思想的交锋而不是暧昧的拥抱,是一种生活的感知而不是理论的堆砌,是一种再度创作而不是跟风的评价。哪怕读者没有读过作品,依然能透过批评感受到作家学识的光芒、思想的敏锐;哪怕作品已被时间湮没,依然能透过批评感受到作家精神的严肃和艺术的魅力;更有魅力的批评在于,它还打开了读者想通往阅读作品本身这一欲望的通道,批评家用自身批评的魅力,拉着读者的手说:“来,我带你一起去看作品里最美的风景。”而读者欢欣鼓舞,迫不及待。
“批评之所以成为一种独立的艺术,不在自己具有术语水准一类的零碎,而在具有一个富丽的人性的存在。”李健吾的这个观点,到今天我依然觉得振聋发聩。文学批评跟作家,从来就不是单纯的依附关系、附庸关系,它有其独立的创作意识,有其特有的作品价值。文学批评是在作品山崖上生长起来的树木,它能够吸收作品的土壤和养分,从而转化成自己批评之树里的营养成分;它能够把握住作品的灵魂和精髓,从而转化成自己批评思想里的智慧结晶。文学批评不仅要呈现出对作家作品的对话、理解和评析,提供一种文学风尚和审美的未来路引,更要呈现出批评家的“富丽的人性”,呈现出他的创造性和独特性。批评是一种创作艺术的再生,同时也是对批评家精神世界的建构,我想,这是文学批评独特的价值和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