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云
在我少年时代印象里,林晓临老先生的风雅,带有老派的古风。
那是20世纪60年代初的荔城,林先生隐居城北塔兜“小巷深深深几许”的高吕巷,打开巷尾围墙边的小柴门,恍若进入“迅哥儿”玩耍的百草园,晓临先生以“晓园”名之,人园同名。
晓园遍植龙眼、菠萝、梅花、金桂、海棠、芍药、七角花(学名指甲花)等,园后有一片芭蕉林,当可领略“雨打芭蕉”诗意。围墙悬垂下藤萝和使君子。林先生在园中大龙眼树旁筑一草庐,左堂右室,堂挂书画,条案摆瓷花瓶供大果碟,可会友品茗,谈今论古;室摆一眠床一书桌,可休闲养神,看书习字,逍遥自适。
林先生号旭东,修长身材,一看便是慈和的文化人。其私塾出身,曾在小西湖畔创办碾米厂,亦儒亦商。经济不景气米厂关门后,林先生到三江口经营南北货的商贸行当账房先生,不仅能写端整好字,修长十指还拨弄一手好算盘。解放初公私合营,林先生在涵江工商联当书记(文书),曾参加晋江地区同业珠算比赛,获亚军;他指着书架上那盏银质煤油灯(奖品)比画:“那个冠军可以双手开弓,边算边写,我慢了一拍!”言语中不无遗憾。
供职工商联没几年,林先生患喉疾,无奈辞职赴榕治疗,手术中损伤了声带,话音变得有点嘶哑。痊愈后恰逢成立果树社,林先生合家入社,先生婶在果树社出工,他便侍弄花草鱼鸟,培植花卉营生。当年有部《秋翁遇仙记》电影,以我看来,先生颇像片中“花仙”青睐的老花翁,交际者也多是喜爱花草书画和咏诗作赋的老文人。那年代的莆阳文化名人宋湖民、游介园、黄铿川等都进了他的雅友圈,其忘年之交星洲、陈唐彬、郑秉盛均年逾九旬。
先生婶阿德嬷是我姥姥的老闺蜜,有个暑假便拉我进晓园习字学珠算。初入晓园,我恍若进了王母娘娘的蟠桃园,像孙猴子般乐不可支,只见满园盆花绿树,满园鸟语蝉声,园墙下草丛中还有蛙鼓虫琴;草庐周边龙眼树下摆着一行行兰花,林先生说有500多盆数十个品种。草庐旁有卵石甬道通旧厝,甬道旁一大丛修竹如插于笔筒的笔管冲天而起,竹枝竹根间有搔人心痒的草蚂和蝈蝈。旧厝小院花台那株老仙丹花红艳如火,一团团球状花穗有蜜蜂徜徉,扯下一管管小花束吸吮,入口有丝丝甜意。
晓园虽藏避巷,却时有雅客叩访柴门,林先生总是放下水烟筒欣然迎候,主宾或坐于客厅论字品画,或徜徉园中观鱼赏花。印象较深的是有一天,两个辨奇识古的老者到访,坐于客厅一边品茶,一边议论壁上挂的书法四条屏,说是南宋文天祥真迹,出价200元。在当年,那可是个惊掉下巴的天文数字啊!还有一次,林先生得一条稀罕蓝金鱼,便召来几位老友观摩,那鱼尾巴有身子两三倍长,游动起来满缸鱼影晃动幻彩缤纷,大家称其为“五彩尾”,“鱼奴”林先生宝爱有加,神情颇为自得。
局外人不知,外表的风雅,骨子里是要付出代价的:每天早晚,林先生或修花剪枝,或培土浇水,总要忙上好一阵子;日午则不忘给鱼缸盖上遮阳盖;风雨来袭,还要搬移一盆盆兰花,搬出了满身汗水。在先生精心呵护下,晓园出品兰草青翠壮旺幽香怡人。兰香不怕巷子深,于是就有购兰者前来选购,挑走一盆盆芬芳。过了不久,淘气的我自作聪明,撒柚叶喂金鱼,把那条“五彩尾”弄上了西天。林先生知我所为不好责备,阿德嬷却悄悄教育我:“再别淘气了,阿晓心疼得好几夜都睡不着哩!”
林先生与文坛名家郭风是表亲,却因莆榕分隔,表兄弟往来并不频繁,交往者多为荔城和近郊骚人墨客。他不掩古人风雅本色,逢着桂花和七角花盛开的仲秋之季,晓园芬芳袭人之时,便置酒邀老友赏月品香,把酒桌置于柴门后甬道旁老桂花树下,树杈上挑起风灯。其时明月当空,满园树影婆娑,在“纺织娘”时断时续的伴奏下,一班“八股生”借着酒劲高谈阔论,辩解典故赋诗作文,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别有一番雅韵高致。
癸卯仲秋(1963年),恰逢林先生花甲寿,晓园呈现出一派“瓜秋几望绮宴开,济济衣冠高吕来”(七十九叟翁桂龄诗句)的盛况。一班雅友纷纷携诗书前来道贺。同为九十三叟的陈唐彬和星洲分别以篆文“寿”和隶书“寿比南山”书法条幅致意。郑昭明老先生以“兰菊盈庭来共赏,蹁跹群叟醉琼宴”记之。时年七十有八的宋湖民先生贺诗中有“松门合是潜修地,菊径依然处士家。造物兴间遂与寿,且开怀抱酌流霞”之句。
此外,莆阳文化界郑秉盛、郭显祖、游介园、苏如石、黄铿川、陈硕民等也分别作贺诗数十首。
遥想岁在癸卯仲秋,一班老文化人,追摹东晋永和九年兰亭之会,兴致勃然赴荔城高吕巷,会兰桂之芬园,假寿诞以诗书,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可谓群贤毕至,颂唱应和,幸甚至哉,歌以咏祝,不知老之将至。略为不同的是,那“曲水流觞”,演变成了“游园品香”。
呵呵,那一甲子前的晓园之聚,足证林先生的风雅,也约略可窥当年流传于里巷园圃的文会,那是20世纪60年代之初的莆田古城,挣脱荒凉的岁月,掩藏着一派令人心仪的文化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