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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垂钓的姿态写作
【发布日期:2021-07-07】 【来源:本站】 【阅读:次】

□林东涵

林那北的小说《镜子》里有这么一句话:“余剩仰头往上看,叶子绿乎乎的交错重叠,像一张密密织出的网,每一片都支棱着一股坚忍,哪里肯轻易跌落?却偏偏有一片砸中了他。”当我阅读林那北的中短篇小说集《今天有鱼》时,我也有种被砸中的感觉,就像蔫巴巴的花朵突然被春天砸中,精神为之一振,这种振奋我想很多人都体味过,那就是阅读到好小说时的快感与享受。

我的身份是一名小说编辑,阅读小说如同吃饭睡觉一样,在我生活里占据着大半个江山。我觉得自己就像这本小说集封底里的那个渔夫,天天蹲守在小说的河畔,眼睛瞪得滚圆滚圆,目的就是想寻觅到一条条活蹦乱跳、鲜美至极的鱼儿。只是垂钓久了,心中也不免渐渐泛起疑问。我常有这么一种感觉,很多小说家的笔下像装了发条,又像装了滑轮,把故事叙述得紧张到透不过气,一路撵着故事在小跑,生怕故事一停下来,站在旁边呐喊的读者就一哄而散了。比如当下流行的谍战题材、反腐题材、婚外恋题材等等,在这些小说里,故事的情节起伏和戏剧冲突是重中之重,小说家们恨不得他们笔下的文字立马能变成一个个演员,直接现场开演。小说写得很紧张,很刺激,也写得很热闹,很精彩。事实上,很多文学期刊编发的小说,很大一部分也属于这一类型。可是每当我读完后,却总有看了一场高潮迭出的大型晚会的感觉,大幕落下,黑漆漆一片,我心里也黑漆漆一片,什么色彩、什么光影、什么角色几乎都没留下。是的,这样子的小说好看是好看,但同时我的疑虑也跟着产生了,倘若小说只是故事的拥趸者和抬轿者,不太去理会叙述的节奏和韵味,不太去关注人物的命运和精神内核,那么这类小说,能不能称之为真正意义上的好小说?这样的小说创作,是不是太浮于表面了?我想,我的疑问在这本小说集里可以找到一些答案的气泡。

读林那北的《今天有鱼》,我最深的体验就是,我的阅读情绪完全被颠覆了,我的角色定位也跟着变换了。我觉得自己不再是苦苦守候在河边的渔夫,而是变成了一条追逐着鱼饵的鱼。林那北在她精心建构的小说世界里,变成了一个不动声色却技艺高超的渔夫,而我,变成了一条愿者上钩的鱼。我想,这就是好小说的诱惑力,好的小说也应该要具备这种让读者欣然上钩的诱惑力、吸引力和颠覆力。

林那北的小说题材不算太出新,反倒有些寻常。《前面是五凤派出所》写的是打工,《息肉》写的是拆迁,《龙舟》写的是物业管理,《鹿皮》写的是官场人情,《今天有鱼》写的是婚外情,如果单看我列出来的这些词,或许大多数读者就直接提前合上了封底。但借用王安石的诗句来说:“看似寻常最奇崛”,写作的难度往往不在于如何另辟蹊径,而是如何在寻常中写出奇崛,如何在类型中写出独特。作为一名优秀的小说家,林那北她的能力就体现在,题材寻常,可小说选取的角度、切面不寻常,甚至往往是出人意表的,这也显示了她对小说结构的匠心独运。你一旦偷偷掀开了她小说的面纱一角,你的目光、你的心神,就注定要沦落进去,跟着小说一起悲欢离合、一起辗转反侧,被小说所俘虏,老老实实地上了她的鱼钩。

《息肉》就是个很典型的例子。《息肉》打破了某种写作概念的边框,给读者带来了全新的体验,仿佛有种阅读卞之琳《断章》中“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的感觉。《息肉》角度的独特不单是人物的选择上,还包括叙述的情节上。《息肉》把上级与下级、官与民、夫与妻的关系和情感都串联在了一起,写得层林尽染,丰富动人。这篇小说的成功之处在于,林那北不给人物随便下绝对的定义,也不给这场博弈轻易下情感的论断,她的叙述隐秘而冷静,智慧而不卖弄,把自己匿藏在文字背后,通过地道式的挖掘、呈现、铺展,不动声色地把世俗的情态、人物的情感纤毫毕现地呈露出来,交给读者自己来品读、领会。

像《息肉》里这种出人意表的角度,我们还可以在其他小说里觅到踪影。当你读《前面是五凤派出所》时,你以为会是写两个被拖欠工资的打工仔的底层生活,结尾却一个是在逃的罪犯,一个是假装有妻子的光棍,写出了两个青年微妙而丰富的情感世界。当你读《今天有鱼》时,你以为是一场婚外恋带来的家庭破碎,而结尾却是臆想的偷情重创了杜俐一家的身体、情感和人生。林那北精心选取了生活魔方里的一个棱面镜,这个棱面镜不是一览无余的,也不是众人皆知的,是标有林那北独特标志的。透过这个棱面镜,林那北为我们展现了一个小说家对于生活、对于经验、对于人性深邃的洞察力,而这种深邃的洞察力,往往决定了一个小说的精神深度和力度,小说也因此才有了震撼人心的力量。

好的角度,可以把读者带进一个新鲜的小说世界,但构筑这个世界的材料只有角度和故事,怕是远远不够的。沈从文说,他的写作就是为了给人性建造一座小庙。我以为,小说要书写的,不仅是生活所表露出来的故事层面,还有故事层面下隐藏着的精神空间,要努力展现出人物内心世界的精神隐秘和情感幽澜。一个小说的优秀与否,耐读与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小说家对人物内心的追寻与探究,取决于小说家能否打通一个精神甬道,引领读者进行深思和拷问。

林那北的小说是向下潜的,她的叙述舒缓、节制,不急不躁,很有耐性。这种耐性,就像《前面是五凤派出所》里保平不坐飞机、不坐火车非要骑车回福州的耐性,就像《息肉》里何光辉跟朱成民眼对眼互相盯梢的耐性,就像封底里的渔夫独钓寒江雪的耐性。在我看来,叙述的耐性,是一个作家难能可贵的特质。现在不少小说家的语言太争先恐后了,急行军一样地密集。然而生活本身的面目是细碎、芜杂、微小的,很多时候是需要作家躬身,甚至坐留下来仔细咂摸的,而不是一览众山小般的全景特写。作家只有具备了足够的耐性,才有可能得以触摸现实肌肤下精致的纹理,才有可能读懂生活湖水不经意漾起的涟漪。林那北的耐性,让她笔下的人物变得从容不迫、自由自在,让她的写作比大多数作家都更能贴近人物心灵的耳语。她小说的内蕴也由此显得更为宽博和旷远,这种宽博和旷远,大大超出了一个中篇王国的承载重量。

或许也正是得益于这份叙述的耐性,林那北小说的语言,形成了一种她独有的叙述节奏和韵调。以往读得零散,读单篇,还没什么意识,但是结成一本集子,一口气连贯读下来,就发现有一股气流、一股氛围、一股韵调悄无声息地浸淫在每一行铅字里,贯穿了我阅读的始终。林那北的小说语言晓畅明快,句式多为短句,我在阅读的时候,仿佛能够听到这些短句的欢呼雀跃声,很清脆,又很灵动。她的语言像一只猫,在文章里穿来梭去,轻盈又犀利,俏皮又机智,调侃有之,幽默有之,同时温暖有之,深情有之。以《镜子》为例:

“甲村乙村丙村,反正各路人马都结伴而来,围住余承德,像含住一根肉骨头,把又油又香的骨髓子一口口吸到自己嘴里,然后嘻嘻哈哈满面油光地离去。”

“汪师傅不停地为别人修锁,自己的嘴却一直严严实实地挂着锁。大老远从北到南,人家并不知道他是在找儿子。”

这种多变又带有强烈个人风格的语言,让林那北的小说充满了独有的韵味,而这种韵味就像看不见的鱼饵,一路勾引着你不停地去咬啮她垂下来的鱼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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