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健民

时下一说到人的品位，动不动就是“格局”二字。“格局”究竟是什么？说实在的，我理了半天也没完全弄明白。但我以为，格局至少包含着“本真”二字。

设计我的《一个人的风》的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美术编辑郭蕾蕾，在追忆刚刚辞世的中央美术学院著名插图艺术家、版画家高荣生教授时提到：记得有次在雕塑系门前放自行车的地方看见了高老师，蹲在那里开自行车锁，好像是卡住了，半天打不开，我刚想开口问老师好，高老师马上笑着说：“这车真是我的，怎么就打不开了呢。”郭蕾蕾不无深情地写道：“十五年前的这一细节不知为什么一直历历在目，像是发生在昨天，可能一个人最终被记住的都是这些生活细节中体现出的鲜明性格魅力吧。”

这就是高荣生教授的本真。一个人要做到本真，有时候还真的不容易。记得博尔赫斯说过一句话：“水消失在水中。”——说白了，本真就是鱼想听见浪花的声音的渴望，就是水不洗水、尘不染尘的“格局”。

数年前在福建大剧院观摩了上海音乐学院附中青少年交响乐团的一场演出。当拉罗的钢琴三重奏第一乐章演奏不到两分钟，一把小提琴琴弦“啪”的一声断了。琴手是位小姑娘，她轻轻叫了一声，神情自若地踅回后台，观众报以热烈的掌声。须臾，小姑娘返场，照样赢得掌声一片。小姑娘抿嘴笑了笑，节制、本真而精确，就像她手里捏着的那一把音符，即将再度准确地放飞。

南方那个秋燥的夜晚显得有些闷热，但拉罗的钢琴三重奏世界带给人们的是一场惊人的体验。这位具有西班牙血统的作曲家，乐曲透露出的却是法国浪漫主义色彩。作曲家强烈的激情，如同舒曼音乐中那种极端的动荡和情感驱动力。当小姑娘狠狠地拉了一个长弓，将弓举过头顶，我意识到可能有一个什么样的风暴就要袭来。果然，琴弦断了。它断得是如此的本真而漂亮。演出中的意外是常有的事，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本真是最重要的，无论你有多高的技巧，失去了本真，那些蕴蓄在孩子身上的精彩片断，就不可能那么意味深长了。

有一次我在电视节目《奇葩说》里看到一位清华的博士生，他说自己喜欢表达，本科时就去学了法律；后来听朋友说“学法律的应该了解一下真实的资本市场”，硕士时又去学了金融；再后来参加主持人比赛，想尝试自己在这方面的可能性，就又去读了新闻学博士。他最后问三位评委，我该找一个什么样的工作？没想到这个问题一下子就激怒了评委、清华校友高晓松。高晓松说：“其实来之前，清华的校长和书记都向我推荐过你，你应该是清华最优秀的在校博士生之一，可是你今天的表现太让我失望了！一个读到博士的人竟然要问别人：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找什么工作？这就好像是一个姑娘说，我身材又好、长得又漂亮、皮肤又白、家里又有钱，你觉得我应该嫁给谁？”

这不仅仅是一位博士生自信不自信的问题，而是他的“格局”问题。最后，高晓松不得不说出自己失望的原因：“我觉得你没有拿出一个大名校生胸怀天下的样子。名校是什么？名校是‘镇国重器’，名校培养你是为了‘让国家相信真理’，这才是一个名校生的风范，而你直接问我应该找个什么样的工作，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你觉不觉得你愧对清华这十多年的教育？”结果可想而知，那位清华的博士生被淘汰了。

北京大学钱理群教授说过一句流传非常广的话：“北大正在培养一批‘绝对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钱教授认为：真正的精英应该有独立自由创造精神，要有自我的承担，要有对自己职业的承担，要有对国家、民族、社会、人类的承担。钱教授的话从另外一个方面启示我们：人的真正的“格局”是不需要什么“精致”的，它需要的除了本真，还是本真。

有位作家说，现在很多作品文字很好，技巧很娴熟，你很难在技术上挑剔这些作品。对“好文字”，对技巧，我保持警惕，就好像对我们所谓的“好生活”。我们有什么权利活得如此滋润？我倒是觉得活着是很困难的。其实我很害怕单独面对自己的时候，这时候，所有的拷问都会蹦跳出来，在被拷问中，这世界变得清晰，令你惶惑。我很害怕人家问你将来有什么打算，害怕面对又偏要面对。我想这就是文学，就是文学的魅力。

我想，文学的真正魅力就是敢于面对生活的“本真”，敢于说真话，尽管有时候说真话很难。但只有“本真”，才可能有“格局”。

颜值时代，爱美之心无处不在。某日，几位女博士拍合影，拍照的一位女生刚拿起手机，这边就嚷嚷开了：“不要拍肿了，拍肥了！”有位女博士突然问了一声：“要拍脸么？”弄得拍照的女生弱弱地问：“不拍脸要拍什么？”众人立刻笑喷了。我目睹了这一情景，为那位拍照的女生大为叫好，因为她“本真”。且不说她脱口而出的那一句“不拍脸要拍什么”，具有什么样的“格局”，但至少我认为这是真实地出于她的感觉，从而表现出了一种“本真”。其实，这是一位十分本分、老实的女生，她骨子里潜藏着的那种机智和幽默，让我看到了一种优雅而不失有趣的智慧。也许，这可以说是一种“格局”，它的确不需要什么“精致”。

（杨健民，毕业于厦门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全国新长征突击手”和“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被省委省政府授予“福建省优秀专家”“福建省文化名家”称号。现为《东南学术》杂志社执行总编辑、福建省美学学会会长、福建省期刊协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