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健民

非常时期，戴着口罩走路去上班，路过一座高架桥，红灯，停下。只听得“嗖”的一声，一匹电驴趴在身旁。“杨老师早！”一个戴着口罩的女孩跟我打招呼。“好……好！”我支吾着，听话听音，却没想起来她是谁。只好问她：“我戴着口罩，你能认出我来？”“看你走路的样子，就知道是老师你。”想想也是，人走路的样子，多数能看出来是谁，但骑着电驴就认不清了。因为不好意思让她摘下口罩让我认出她来，便试探性地问了声：“你住哪里？”“洪山桥呀。”“哦”——我还是没能想起来是谁住在洪山桥。

绿灯亮了，女孩摆了摆手“拜拜”，呼啸而去。我悻悻然想了一路，到了单位脑袋依旧一片空白。

这就是记忆——六十岁以后的记忆。过了五十岁，时间就像被狼追上，一奔就是一年，什么都衰退了，也不油腻。二十年前的冬天，与几位同事去黑龙江出差，某日参观萧红故居之后，直奔呼兰河边玩雪。雪都快没膝了，一位刚满五十的同事突然大嚷：“眼镜！我的眼镜不见了！”大伙立马在雪地里一阵猛刨，这时一家伙惊呼：“卧槽，眼镜不就架在你脸上么？”

这位同事退休十年了，每每说起那一幕，他自己都哑然失笑。其实，我也有过骑驴找驴的经历。某次和朋友通电话，说着说着，习惯性地摸了摸口袋，发现空空如也，忙不迭对着手机大叫：“好了好了挂了吧，我手机好像不见了！”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吼：“傻蛋，你现在用什么跟我说话？”

一出门就怀疑自己忘了关燃气，于是打开房门进去看一遍再出门，结果插在门上的钥匙挂在那里一整天。

过了六十，“单位”这个字眼就渐渐模糊了，直至彻底消失在脑际。某个周末在家里翻看一篇文章，以为还在单位，读着读着觉得读懂了，觉得自己成熟了，想喊人“奇文共赏”一下，合眼一想，原来是自己老了。

于是明白了八个字：张狂已老，等死还早。

于是想起来一句话：再铁石心肠的男人，一过六十，脸软得像海绵，心软得像棉花，既动情又动心。我四十岁时曾经听到一位大我二十岁的前辈说：“三天前的事情记不住，三十年前的往事历历在目；躺下来睡不着，坐在那里打瞌睡；哭的时候没有眼泪，笑的时候涕泪滂沱——这就是六十岁。”

习惯熬夜。明明知道已经到了不允许熬夜的年龄，却容易在下半夜的幽深中醒来，忍不住翻翻微信朋友圈，似乎在等一位要等到的人，结果等什么，自己也不知道。

一切都变得随意，倒是喝茶讲究了。某日把一只茶盏放进茶洗里，拿去冲洗，结果杯子搁进去了，怎么折腾就出不来。只好送到茶叶店里让小妹弄，告诉她要“母子平安”。两天后小妹来微信：“杯子还是爬不出来。”我说：“敲掉小的，保大的。”她说：“一般是保小的。”我说那就不拔了，留在肚里吧。哼哼，原来这也算是老得随便。

于是就开始感叹拔出杯子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情，怎么就变得如此复杂；然后就觉得只有自己年轻的时候，才是最好的时代——似乎把自己当作狄更斯了。

对《黄土高坡》《让世界充满爱》《少年壮志不言愁》这些歌曲特别熟悉，无比怀念录音机的那个年代。如今的少男少女玩什么，自己根本就看不懂。某次和几位年轻女博士拍合影，说是要打开美颜相机，结果照出来的脸粉嫩得像婴儿肥，这哪里还是我——不油腻才怪呢。

手机容量只用了百分之三十，看到好东西习惯先收藏，想着等不忙了再去看，结果有一天打开收藏夹，发现已经存了几百个文件，却没有几个打开看过。相簿里保存了近四千张照片，没有分类，找一张照片比满大街找人还难。这正应了一句俗语：瞎马踩住一条路。

曾经写过一则《女人四十》的短语，大概可以和这一篇对照着读。女人四十不容易，是自我“换挡”和“重启”的阶段，因为她们到了“菠萝”时代。有段子为证：二十岁的女孩像樱桃，可人又可口；三十岁的女人像葡萄，好看也好吃；四十岁的女人像菠萝，不太好看但仍然好吃；五十岁的女人像西红柿，自以为是水果，其实已经是蔬菜了。那么六十岁的男人呢？差不多也就老了，像一滴掉在清水里的墨汁，迅速洇开。

突然想起来，男人六十，早已过了一路打打杀杀、兵荒马乱的年龄，油腻的盔甲已经卸掉，走路却是深一脚浅一脚，有时竟慌不择路。原来一路走过来的情形就是：四十岁之前，总也记不住自己的年龄；五十岁之前，却能记住别人的年龄；到了六十岁，想忘都忘不掉自己这个该死的年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