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野

一

轻雷像天边一支

召唤春天的号角

严寒的步武畏缩不前了

丰沛的雨水——

饱孕着催醒大地的春药，叫泥土

跳出冬令灰色的噩梦

山峰有如守满了丧期的孤子

悄悄地卸下冰雪的素服

大地回归到

少壮华美的岁月了

度倦了北带流浪生活的太阳回来了

他驮背着玛瑙色的透明的细粉

自白云层间轻轻地筛下

沙哑了的河流

带着一支轻柔的恋歌

缓缓地从桥下走过

发绿的柳树

这新装艳冶的荡妇

在东风温柔的掌触里

开始纵情地卖弄她的

妩媚和风骚

镀着橙红色的阳光的草坪上

丁香、铃兰、山楂、野蔷薇

以及许多叫不出名字的花朵

一齐伸出芬馨的手掌

向大地感激地挥动

于是，穿着丽服的蝴蝶来了

挟着风笛的蜂群来了

——这奔赴季节盛会的贵宾

说不尽繁华与热闹的

佳美的时辰来了呵

春天——

这新时令的婴孩诞生的盛典

这由灰澹到青葱蜕化的佳节

这土地为人类的劳力所雕塑的

垦殖季呵

二

当黑夜开始褪色的时候

——光明将款步而来的清晨

我们荷着锄头

吹起欢情的口哨

追踪着第一道的阳光

向东方的旷野走去

广野——

堆积着残留严冬的遗体的葬原

（终年盘着草蛇、青竹丝、山雉和斑鸠

丛生着灌木、芦荻

爬行着藤蔓的

为人类劳动的手所摒弃的处女地呵）

摇曳起蓬乱枯朽的枝叶

向苍穹宣示着

荒古的寒伧与哀怨

划一支火柴点亮草尖

让血红的火浪

溢遍荒芜的莽原

我们要叫大地换掉败絮的外衣

给像童养媳般被虐待的泥土

安排下温暖的美梦

于是，劳动的歌声

如同一阵汹涌的狂澜

撞进了春天的门槛

锄头和胳膊当做指挥的棒子

而我们年轻的一群

是土地垦殖的歌手

垦殖呵，垦殖呵，垦殖泥土的恋情

三

布谷鸟在山腰歌唱了

杜鹃花像婚宴上的红蜡烛

点亮了山冈和原野

真的呵，我们要来充当

种子和泥土的证婚人了

我们背着满筐的谷粒

——满筐等待着开花的希望

由郁湿的屋子里

走向旷野

阳光拂着我们脸颊

风儿——这顽皮的孩子

抚弄着我们的衣襟

我们将爽朗的笑声连同种子

一起撒进了泥土里

土地呵

你像一个捩转了穷伧家道的肖子

从此将不断地茁壮与繁荣了

时间是一道攫取希望的桥梁

而泥土是勤忠而恳直的

种子的嫩苗

我们日夜所祷告的希望

已出来了

带着绿色的光彩而出来的呵

哦，大地浮荡起壮阔的油绿

跳跃着生命的光辉的油绿啊

——我们是雕塑造物的巨匠

铸造最高型的美的艺术师

这些无比豪奢与狂妄的期许

应该是属于我们的

因为我们有着最美丽的幻梦

和最辛勤与忠实的工作

于是，我忘情地叫出

——春天的忙碌

是有福的呵

四

饱吸着水湿的云翳

低低地封锁着山谷和平原

梅雨季的天穹——

有如一个多思多幻遽变无常的少女的情怀

以片刻的阳光

和短暂的雨意

交替着来揶揄这块无邪的大地

而我们的心

联紧着地面的庄稼物

是无比的愁思与郁结呵

白天

我们戴着阔边的篷笠

巡行于田野油绿的行列间

持着捕虫具去扑击叶杆上的害虫

扶直起被霪雨所压倒的稻禾

当夜晚到来的时候

山雾以幽灵般的幢影低徊于地面

这野猪山狼溪獭出动掠夺的凶时

我们吹熄提笼中燃着松脂木的火光

荷着装上引线的火药枪

以不胜戒备的心情

蹀躞于由溪岸到山麓的

用毛竹所编的篱墙的警卫在线

谛听着沉浊的蹄音

在星光微明中

准备去射杀一群企图闯进来的

凶顽的野种……

我们珍护这些作物

正如珍护着我们自己的生命

而我们未来的希望

在支撑着这串苦辛与不安的日子呵

五

仲夏风

像一阵温热的潮泛

自南方的海洋上流进来

它张开多情而透明的翅羽

抚摩过山冈、丘陵、田野

和田野中我们的作物——

已长得似这葱茏丰茂的季节的作物呵

像一个发育全盛的少女饱满的胸脯作物呵

你们摇摆起茁壮的体躯

挥舞修长的叶掌

交头接耳地私递着

甜蜜的话语

而我也更骄傲地

停立在你们的旁边

跟你们比赛身材的高下

虔敬地伸出

像将要去拥抱恋人的手臂

去拥抱着你们的

高茎和长叶

六

哦，我将呈就出无比的欢情

去拜谒出现于山腰的枫树林里的

第一片的红叶

它揭示着我们已光荣地

走进了收割的季节

这施舍给劳动的人们

以希望与鼓舞的秋天呵

我将以感激得漾出泪水的眸子

张望着田野——

呵，九月的风翼摇荡下的

秋阳的镜子照临下的

黄金的谷粒所铺设成的

裸露于净蓝的苍穹下的

流溢着橘子色的波彩的

秋天的田野

我将挂着满身的希望走向田野

我将摇着无匹的豪情走向田野

我将迸发出明朗似秋阳的金色的哗笑

哼着无腔的调子走向田野

佩起雪亮的镰刀，斜戴着斗篷

吹着招呼同伴的口哨

以轻捷的步武，走向秋天的田野

七

——垦殖呵，垦殖呵

让我们雪白的锄头

去亲吻腴美的泥土

把发亮的歌声

唱向春天……

1946年3月

（枫野，原名涂元渠，版画家、诗人、篆刻家。1921年生，1946年6月厦门大学政法系毕业，与国歌《义勇军进行曲》词作者田汉等名家交往。曾任台湾省台中农学院讲师、《汉语大词典》晋江地区编写组成员、泉州市作家协会主席等。著有《垦殖的歌》《高适岑参诗选注》《竹屋诗词》《枫野印存》《枫野集》等。2014年2月25日，《人民日报》发表《一位不应被忘却的现代诗人》的署名文章，充分肯定其诗歌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