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箙笠,百感交集。
在常太镇东太村采风时,偶然间听村干部说,他们有一个叫下兰边的自然村,过去家家户户都做箙笠(通常叫斗笠,我以为当写作箙笠。)。听见箙笠二字,我马上兴奋起来,追问现在是否还有人做?在场的吴老先生自报家门,说他家就是祖传的,他的手艺是父亲所传,而当他刚懂事时就知道祖父、太祖父都是以做箙笠为生的。听他所言,我肃然起敬。
吴老先生的话把我推往历史的深远之处。
这个自然村叫“下兰边”,他们的门牌上明白地显示这三个字。但是,据我对地名形成的知识的粗浅理解,这个“兰”原先也许是“垅”或“砻”。尽管我在心里嘀咕,但对我继续箙笠的故事,无甚干碍。
我还是以现行的下兰边称呼这个小村落。
说这是个小村落,是因为村落只几十户人家,平时也少有人来往、造访。可是,在车辆与公路通行之前,商旅军马出莆田(县)府西门,经常泰里枫叶塘,前往仙游游洋直至永福,下兰边却是必经之处。由此当可想象出当年此处的紧要和繁华景象。
村干部中老者的话,印证了我的想象。
近在国民党统治时期,这里的家家户户都是以做箙笠为生的。这里制作的箙笠质量上乘,样式美观,品种繁多,不但莆田城乡各处都愿意售卖,且有行商从这里进货,销往外地。
现在年轻人看见一顶箙笠,很可能把它与古物相连,而对于五十岁以上的人来说,这可是再普通不过的百姓日用之物。“头戴破箙笠,身穿破棕蓑,破裤无裤底,狗子咬肛腔。”几句简短的童谣,就让一个穷汉,历历如在眼前。由此可见,一顶箙笠,真的不算什么奢侈品。
就是这样一件无论如何也不能挤进奢侈行列的日用之物,却在我的心里,严严实实地打上一个伤感的死结。四十多年过去了,这个死结依然不能解开,而当今日我又见箙笠,怎能不百感交集?
20世纪70年代,常太人进城,除了利车、松峰少数大队的人可以直接步行进城,其余20多个大队的人都要乘坐在东圳水库上航行的汽船。汽船一天航行五、六班次,错过一个班次,至少要等待2个小时。等待是当年的习惯,慢生活是无奈的选择,人们不会像现在堵车那样着急抓狂。有一次,我从城里回家,错过汽船班次,经过多年修养,自然而然地把箙笠摘下当作座垫,淡定地等待下一个班次开船。“一寸光阴一寸金”,当时还不知道这句“贤文”,只是无聊地阅读着什么带字的纸片或书册。突然,一个粗野的声音强暴了我的耳鼓:“南川、王宫,东风大船!东青、东太,建设汽船!后池、公社,跃进……”这是从白铁皮卷成的“扩播筒”里传出来的。汽船站调度员通知大家登船的声音,让所有人条件反射一样,一跃而起冲向汽船,企图抢占机船舱里的座位(迟了就只能在驳船上晒太阳或淋雨)。
正当我惬意地坐在船舱里,为自己手脚敏捷而得意时,突然发现把箙笠落在了码头上!只见它在空荡荡的码头上孤立无助地随风颠簸。
我当时戴的是“大目坎”的“三角笠”。所谓“大目坎”是指工艺粗糙简单,用竹篾编织的网格少,孔径大;所谓“三角笠”也是圆形的,只是供销社统一售价每个三角钱。“三角笠”几乎是当时通用的商品名。
丢掉一个“三角笠”,意味着什么呢?
当时挑一担柴火到岭头尾柴场去卖,除去运费等,差不多只能净赚一元钱,可是讨担一天,卖担一天,要花上二天时间,丢一个箙笠等于丢了3角钱!这能不让人心痛?好疼啊,痛会死啊!
“现时还有做三角笠无?”我像梦呓般地突然冒出一句。吴老先生愣了一下,旋即恍然大悟,如同“他乡遇故知”一样露出感激的笑容:“呵,三角笠啦?你也知道三角笠啊?早就无人做了。甚人不持?”
在场的几位后生子瞪眼张嘴地看着我和吴老先生交谈,那神情好像是在看一段《远古入侵》的截屏。
大约是老先生觉得我们这一行人中,还有不少“他乡故知”潜伏着,于是热情邀我们到他的住宅兼工场去参观。
绕过一小段曲折而狭窄的村间小道,我们来到一处大厝。老先生说,这是他们吴姓的祖厝。于是,大家驻足观瞻。这大厝不愧其“大”。虽然白灰墙已泛黄且斑驳,埕砖碎裂,木构退漆且露衰朽迹象,但从基、础、柱、梁、门窗,以及斗拱、出挑、雀替等部位仔细看去,依稀可见当初选料和做工的认真慎重,虽无豪门考究,也不失小康格局。况且,我们还从楹联上看到“吏部”“将军”字样,或有趋附沾光之嫌,但想必也是言之有据,造句有自,至少不是寻常人家了。
吴老先生自管自地往前快走,我们只好紧跟。穿过路巷,来到一座不算古旧的三间厢三层楼的土厝之前。我眼前一亮。在这样的小山村,用“墙合”舂墙(版筑)的三层楼是极为罕见的;而老先生家祖传做箙笠,并无出过高官巨贾,能够起盖这样的房屋,除了勤俭持家,当然也印证了“一招鲜,赛神仙;一途精,赚有金”的古训。
进入屋内,大家七嘴八舌,问这问那,吴老先生应答不睱,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岁。闹热了一阵子,大家安静下来了。吴老先生指着春凳上一件古怪的器物介绍着说,这就是箙笠范。其实,在这个圆形的范儿中空处,有一个正在制作中的箙笠尖儿露出来,大家一看就明白了。
吴老先生说,现在只做这种“绿豆目”的高档箙笠,一个卖100元钱,需要三天时间才能完工。这种箙笠销量极少,一般是农村嫁娶时有些人家必定要保留古例,才会定做的。另外,还有一种“军笠”,一个卖20元,需要一天完工。在过去,他会做的箙笠品种很多,除了这两种,还有前面我提到的最简单最便宜的“三角笠”,还有“八索大”,还有比这种“绿豆目”档次略低的几种……
其实,制作一个箙笠并不是凭几句话就能讲清楚。第一是选材,做箙笠有专用的“软篾竹”(又称箙笠竹),这种竹子性柔韧,易于编织。当年,他们这里是“箙笠乡”,家家户户都种箙笠竹,但哪里够用?他们经常都要到十几里外的莒溪等地收购“软篾竹”。第二是剖篾,把竹子剖成各种适合箙笠不同部位的竹篾,有线状,有片状,细线如纱,薄片如纸,还要分出头层皮、二层皮、三层皮。第三才是打样编织,卷沿。这是真正的技术活,样式是否美观,整体是否牢固耐用,都在这里,师傅传艺的精华也在这道工序里。第四,最后工序写上字号,刷上桐油,凉干后才能出售、使用。
任何一个行业都有改革创新的要求,否则就不能适应市场竞争的需要。做箙笠也不例外。吴老先生得意地告诉我们,七十年代京剧现代戏《红色娘子军》电影一放映,一曲《我编斗笠送红军》唱遍全国城乡,拥有一顶“红军笠”竟然成为当时人们的时尚,按照现在的话讲叫“市场火爆”。买的人太多了,以至他们全家上阵,日夜加班,都供不应求,有时甚至还不免得罪一些老主顾和亲朋好友,因为不能及时给他们交货。
临别之时,我向吴老先生求购一顶“绿豆目”,对同行们戏言,要回去“秀恩爱”。言虽戏谑,心则酸楚。当年结婚之时,家里贫穷,对于一顶12元的“绿豆目”箙笠,居然舍不得买,让新婚妻子颇感委屈。黄兄听我所言,也买了一顶。他指着箙笠面上四组双菱缀件,神秘地说:“这叫八宝,在厅堂里挂上一顶箙笠,可以辟邪,永保平安。”黄兄见多识广,所言必有来历。我由此想到,民间建筑器物,总会有许多装饰,除了美观,的确还寄寓着某种愿望。比如对“八仙”崇拜,许多装饰都有“现八仙”“暗八仙”的图案,此处所言“八宝”,抑或为“暗八仙”或“八卦”的进一步简化?
手里捧箙笠,百感交集。这么一件极为普通的日用之物,如今几乎已近古董,而在当年民众艰辛的生活中,却是须臾不可离开的护身之宝,并且戴笠与举伞,正如草鞋与皮鞋一样,是人们识别身份地位的最显著的标志。
凝望箙笠上的“八宝”和如同蜂巢一样的正六边形格子,眼前浮现着四十年前站在鼓楼前往文峰宫望去的景象,那种“人头攒头”“摩肩接踵”的用词皆为不妥,因为人们所能见到的都是箙笠!如果改用“鳞次栉比”,或更贴切?因为满街的箙笠在阳光的照射下恰似闪闪发光的鱼鳞片。而在那样的箙笠的海洋中,又有几顶不是下兰边能工巧匠的手艺呢?(今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