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延滨
——诗集《回灯》序
从事诗歌创作二十年的诗人沈丙龙,出版了诗集《水色的光芒》《四合院里的风雨》《水云的图腾》《我想回家》,文友倪伟李向我推荐的诗集《回灯》是诗人第五本诗集。“回灯”二字,取自白居易诗,意为拨亮了灯盏。“回灯”为题也让我想起了诗人的使命,诗人是在尘世间拨亮心灯的燃灯者。诗人沈丙龙为自己的诗集取这样一个名字,我以为颇有深意。读这部诗稿,也让我脑海中不断出现这样的问题:诗人何为,何谓好诗?
近年来,中国新诗得到了充分的发展,曾经是个标语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恰是今天中国诗坛生态的现状。空前繁荣,也泥沙俱下;流派纷呈,也良莠难分;标新立异,也众口难调。作为一种艺术门类,在各种探索和理论的冲击下,艺术边界变得模糊,加之自媒体兴盛,网络上发表诗歌几乎没有门槛,曾经被视为文学桂冠明珠的诗歌,在手机里变成大众自我娱乐的广场舞。当世俗狂欢的热潮消退,曾经忠实的读者因为一些诗歌变得低俗萎琐,感到无所适从。这种情形下,有艺术良知的诗人都在思索诗歌的使命和前景。读诗人沈丙龙的诗,我也再次重新检视我们引以骄傲的诗歌精神,看到这种精神在一个诗人的笔下如清泉般的流淌。
诗歌是人类情感的产物。诗缘情,这三个字指向了诗歌的源头,也指明了诗歌与诗人精神世界的血肉联系。今天的诗坛,一些鼓吹诗歌与情感绝缘的说法,一些展示冷漠无情的冷血之作,对诗歌产生了极大伤害。因此,当我读到沈丙龙的《燃烧》,我感到诗歌精神仍在诗人的血管中流淌:“我是一根小小火柴/擦燃一次,即是成灰/火的图腾,用胜利阵容/直冲抵达了现场/勇敢的伙伴啊/燃起一瞬的分明/又要让谁得逞了红海地貌/如此的容颜,穿过黄昏/由临空逼近/落在冬天的盛雪中。”这首短诗,以火柴这个小意象,点燃一幅天地动容的大场面。让我想起了“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的执着,更感到用自己的心点燃世界的豪气。这是诗人的宿命,以心为烛,点燃读者的心。如果忘记了诗人宿命,诗人只是无情刀笔匠,诗人笔下的诗歌也就没有了生命力。
诗歌中的情感不是直白的表露,需要一种艺术的呈现。因此,好的诗歌必然将情感寓于形象之中。这种浸润诗人情感汁液的意象,会在诗行中葆有永恒的生命,并能成为读者理解和走近诗人的介质。沈丙龙的诗作《屋顶上的天空》,就在我们熟悉的画面里,饱含了中国人的情感方式:“我的屋顶上,不可避免地/铺设着一片一片的瓦/像永远舞台,长着许多株草/身边的土壤毫不在意/一砖一瓦的花纹/也顾不上匮乏和平凡/活着,让草获得新贵的缝隙/在我的眼里/瓦片给予丝丝的根/提供无尽的自由与安全/因为,那里有它们的天空/让它长舒着一口气/今年夏天/它不会枯竭而去/天也不会反抗塌了下……”这首诗有强烈的现代性,用冷静的叙述展示一幅充满象征意义的天人共在的画图。象征引领情感深入内心走向哲学。瓦片对于中国人有着不一般的象征意义,瓦片来自大地之泥土,在火中成为家的守护物。瓦片之下的庇护处是家,瓦片之上是天,瓦片隔开了风雨雷电。在这首诗中,瓦片这个意象联系起天、地、人共处的家,而这首诗的整体象征,让中国人的情感具象为屋顶下的土地和屋顶上的天空。这种精神递进告诉我们,诗人具有较深厚的人文修养,内心有着中国人的哲理基因。
在中外诗人共同传承的诗歌精神中,情、理、趣,相映相成。情感是诗歌之根源,哲思是诗之树干,而诗趣是风过树叶的歌咏,呈现了诗人的生活态度。《虫儿飞》就是这样的佳作:“希望有一个日子/过成你想要的样子/以最省时间的方式/过户至你唇边。我将忘记自己/只像一片裸风//时间嚷嚷,蛙儿从谷底叫响/虫儿懒懒,躺花中间佯装睡着/不忘了看/鱼儿各一把桨,池里争渡/一切都美妙,在同生//阳光,修行了千年/也早起漏了进来/我想弯腰把它捞起/连成一片。花朵就是花朵/从此,轻风响起/色彩不再遗落//愿妈祖保佑,虽然我不常烧香/然后多一些日子/在村庄,你绽放,我飞翔/或者看水的波浪/累了,我背靠着你/绕到魂的深处。有根可寻……”这是一首与爱情有关的诗,但作者用虫儿飞这个意象,给读者展现一幅水墨动画,笔调轻松诙谐,温暖的气息弥漫在诗行中间。诗歌使生活变得柔软和温馨。同一世界会在不同人的内心投射不同的光,爱诗的人在同样的环境中,会多一份柔情蜜意。这首诗歌让我们感受到,一个热爱生活的诗人内心温暖的心灵色谱。
诗人沈丙龙不仅在诗歌中向我们呈现了他的才情、哲思和生活态度,也让我们感受到一个善于创新的诗人对生活独到的发现。现在大多数诗人都认同诗人与现实密不可分的关系,或叫源于生活,或叫有现场感,或叫接地气,总之诗人要与当下发生联系。人的成就高低,在于他为悠长的传统增加多少新的环节。诗歌《泊一盏回灯》将车库这个现代生活的场景引入诗歌:“直白的夜晚万千,你问我在哪儿/为何留下回旋?这样安静/我说:在车库/为了一首诗的结尾淘洗到现在/还没抬头//夜檐下啊!愚来的一波一波/真是徘徊乱绕空/偏在地下车库,让我那么慢/可过去的是时间/过不去的是归期……”时间是古今中外诗人永恒的主题,归期是诗人笔下永远的方向。不再是巴山夜雨涨秋池,不再是细雨骑驴入剑门,不再是漫卷诗书喜欲狂,这首诗却将地下车库里的时间,诗化为诗人的当下生存状态。这就是创新和发现,也是将现实焊接在传统的链条。这是非常有意义的努力,在今天许多人一下笔,还是村庄石碾枯树老牛,他们对充满新意的现实麻木而迟钝,这不仅表现了才华的高下,更是艺术能力的分野。如《记一坛飞机延误的醋》就是将现实的困顿转化为诗的意趣,使诗人笔下的作品有了鲜明的现代性:“在机场,免费听广播/还有一个好处/免费上洗手间/方便。烦/我弃着此刻等着下一刻/我祈祷/这一剂古老的中药/煎熬着/在稳定的时间里/慢慢五味杂陈地入味/我,依然依赖着/时间与广播/等待说来说去的出发……”现代性不是一些拙劣的习作者用翻译体写作的分行作品。现代性是永恒的人性,在当下时空新的爱憎忧愤与人生的无奈与困境,在诗歌中的真切呈现。现代性要求诗人将生活中习以为常的事情,写出不同寻常的体验,正如沈丙龙写手机的诗:“买了一张手机入场券/有电池,有信号。有一个完整系统,有账户,有声音/有文字,有作用与反作用,等等//为此,有一个完整的自我/看着看着,听着听着/身旁并无一人一影/却泪流满面。最终,经历什么/迎面,我也不知/却有这样进进出出的开始//哎呀,可能是事事有回音/光、电,还有物质、能量、空间与时间/一切都搁在这部手机里/简洁,明快。证明/我的整个世界都存在了这里……”这首诗的现代性显而易见,让完全是数字化的非诗性的手机,在诗人笔下变成整体的诗性世界。这是超现实的荒诞,也是比荒诞更真实的存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每个手机持有者,都是现代贾宝玉,手机比贾宝玉脖子上那块石更要命!沈丙龙的这些诗歌也告诉我们,现代性弥漫在我们的生活中,发现和呈现它们需要才华和一颗热爱生活的心。
这部集子的不少诗作都与爱情有关,爱情诗写了几千年,每个诗人都在写,好像可随手拈来,但大多数作品如在水上写字,风过无迹。这好像是个语言的考场,也是想象力的秀场,古今中外的爱情诗集中展示了人类语言的丰富与诗人想象力的奇崛。在这部集子中的爱情诗,给我留下较深的印象是《我希望世界小一点》,语言简洁,想象奇特,读后不忘:“我希望世界小一点/小到只有一个阳台和一对茶几/小到只有山沟沟中一片天//我希望世界小一点/听一听,茶水壶开了/树叶婆娑。看夜也降临了/我希望世界小一点/心也小一点/小到只有你我俩的话题//我希望世界小一点/小到你我就去过一个地方/彼此,只见到一个人//我希望世界小一点/小一点少一点地过着/小至任何清晨,任何的角落/都不蔓不枝。然后/过着过着就一天了……”这首诗告诉我们,一个成熟的诗人创造性的才华是在最大众的情感主题里,写出最个性最独特的感受和想象力。这种想象力的成败,关键是写出一行别人没写过而是诗人第一个写出的诗句:希望世界小一点。从这个独特切口进入,诗人的一系列意象别有一番深意。
读毕诗集《回灯》,我认识了一位有修养也有独创能力的诗人。尽管这些诗水平不尽一致,许多诗是诗人生活的急就章,但诗人在写作中保持对诗歌的敬畏之心,不媚俗,不追风,在写作中坚持高雅守正的诗歌情怀,因此写下了许多可圈可点的佳作。其实诗歌是最“非虚构的写作”,诗人的才情智趣,都会在诗行中向读者袒露。正如诗人《从天地间溜出来》这首诗所写道的:“站在大地上不是我的选择/那是因为背后的天空/馈赠了一片蓝天/每个人都有一条回家的路/我想做的也一样……天啊!地啊/该刮风该下雨,该坎坷该泥泞/看在我还是我的份上/让,到达那小屋/看雨水落下。泡一杯清茶。”独立天地,笑对风雨,清茶为伴,书生意气。这首诗所展露的书生意气和诗人襟怀,让我对诗人的未来有更大的期许,愿诗人在今后的日子,为读者写出更多更好的诗篇。
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