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丽珠
“子不嫌母丑”,可我总是嫌弃母亲,说她不会收拾家务。好好一套一百多平米的房子,除了厨房收纳合理,其他房间任是被母亲整理成杂物收容所:卧室里,饱胀的塑料袋、编织袋里装着的是衣裤,它们大小不一地堆挤在衣橱里,我担心下一秒它们会做自由落体运动;储物室举行名副其实的杂物大联欢,纸箱、塑料盒、塑料袋等,仅容一人站立;至于客厅,窥一斑而见全貌,单说沙发,用旧床单铺在上面,靠墙的沙发顶上堆着衣服啊瓶子啊玩具啊之类……
我曾不止一次劝说母亲,来个彻底的整理。当然不能和母亲说山下英子的“断舍离”,母亲是乡下妇女,你和她诠释收纳理论,说收纳清楚有利于身心,有助于家运之类的,她一定听不进去。只能亲自动手,用事实来说话。
帮母亲整理衣橱,发现袋子里衣裤混装,能穿的不能穿的都放在一起。母亲理直气壮:“这袋是准备放回乡下的!那袋等大太阳了要拿出去晒晒!”
准备清理储物室,盯着层层叠叠的杂乱无章的东西好言相劝母亲:“这些塑料袋扔了?东西这样放不是更好?”母亲振振有词:“都有用!东西放在哪里我自己清楚!”接着她列举事实,证明她平日未舍弃的东西都曾经如何再次派上用场。听了我都无言以对,怀疑母亲若识字了一定是写议论文的高手。
如此几番,我也意兴阑珊,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
城里套房如是,娘家乡下房子一样成了杂物堆放所。
娘家乡下平房是五间厝,像旧时火柴盒,又扁又宽,簇拥四起的别墅洋楼快湮没这座两层楼了。三四间卧室收拾还算整洁,剩余的各有所用。
楼下的,放些农具、木材之类。母亲与土地的故事书写了四十多年,一直到进城带孙子,才停笔。她的“笔”是房角搁置的锄头、铁锹、簸箕、箩筐,是墙壁悬挂的蓑衣、斗笠、扁担、镰刀,是厅堂静置的戽水桶、水车架、尖担,诸如此类,在流年寂寂里,它们或者蒙上一层厚厚的尘土,或者已经生锈将自己斑驳成往事。
有一间堆了父亲工地竣工后运回的杉木。曾经,它们中的一部分化作了家具,都是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时髦的,有高低床、四门橱、桌椅、电视柜等,它们曾经伴我长大,一直到出嫁。还记得当年木工师傅请回来制作的场景,墨斗一弹,墨线成了锯子紧紧咬住的不敢逾越的对象,木屑纷纷扬扬,刨花像波浪般卷起、落下,我差点萌生了当木工的理想。
这些旧物杂物还算有归宿,至少房门一关,里面的江山由它们做主。只是楼上楼下走一走,一些随意安放的旧物还是很显眼,譬如走廊上那只破碗,它可能是喂养猫狗的器物,看了颇有猫狗不知何处去,破碗依旧笑春风之感慨;有横躺着的笤帚,瘦骨嶙峋的只剩把儿,苟延残喘追念着曾经的“戎马”生涯;甚至有次我还找到自己小学时用过的练习本,本子上字迹清晰依旧……很奇怪它们年年如是,而我们却已是鬓毛衰。
我一度怀疑这些旧物杂物的价值,毕竟不是三清殿前那些有点光阴故事的哪怕带有仿古嫌疑的旧物。我问母亲为什么不将它们处理掉,母亲的回答干净利落:“够放!”
偶尔回乡下,母亲总是很忙碌。那些旧物好像都活了过来,带着使命般。锄头是去访问房前屋后疯长的野草,畚箕里装满的是龙眼落叶,镰刀带回的是一把不太油亮的韭菜。母亲在堂前廊下穿梭着,不到半日,庭院里干净、开阔起来,屋后芋田里流水汩汩。堆放于过道的木柴被母亲放进灶里,火焰欢快地舞起来,不一会儿,饭香扑鼻,母亲端的是大碗,年龄与我一般资深的碗。
一日与母亲说起我童年时钟爱的小人书,曾经收藏了上百本,每年春节返乡带回,却被堂弟妹们借走不还,未留半本。我惋惜万分。母亲听后,笑曰:“估计会被你扔了!”我欲反驳,母亲说起乡下书柜里的书大大小小也有上百本呢。我知道书柜里存放的是我们读书时用过的课本、课外书等,在贫寒年代,母亲居然没像村里那些不识字的妇人一样将它们拿去点火,才使这些书籍得以保存。母亲也没像那些重男轻女的乡邻一样,终止我们姐妹的学业,而后早早嫁出去,而选择的是让我们继续读书,考大学,捧“铁饭碗”。
写到此,我好像明白母亲对杂物的情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