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章汉

有福之州，多福之地，最绝色的形象参照系就有两位：一是大海，二是榕树。海可纳百川之水，榕可期千鹤之翔。海到无边，天且作岸；榕老通神，即为丰碑。

榕树生命精魂所抵达的通灵境界，无非两个“容”字：容貌和容量。

榕树之容貌，一在身高体硕，雄劲顽强，不生虫蠹，随遇而安；二在枝叶扶疏，树冠如盖，垂阴一地，造福一方；三在根系庞大，盘错玲珑，稳如泰岱，势若奔龙；四在年富岁盈，顶日冲寒，老而弥壮，四季长青……正所谓：汉柏秦松气质，商彝夏鼎精神。

榕树之容量，一在宽抱如厦，放旷随缘，纳凉六合，庇荫万灵；二在如染细叶，连缀成云，以微致宏，积健为雄；三在长髯扎地，可得新株，独木成林，百折不挠；四在根之所至，绿之所趋，生命如炬，魂魄为旗……是可称：海纳百川度量，云舒千鹤襟怀！

宋代福州太守张伯玉曾发动全城“编户植榕”，其实际功效，不惟“暑不张盖”，更在以榕垂范：启导为官者大兴德政、蔽物荫人、造福乡里；为民则和谐共处，互相撑持，泽被子孙。那位在鼓山留下“欲罢不能”题刻的清代福州知府李拔，就曾以榕为镜，修文自警：假如一个人拥高位、享厚禄，又自诩心思魄力超群，但是实际上却功不及人、泽不庇物，那么他有愧于榕树的不是太多太过了吗？

福州早有“榕城”的别称。上世纪八十年代更通过立法程序，先后认定榕树为福州“市树”和福建“省树”。这不仅仅因为当地多榕。千百年来的相依相守，人民对榕树的感情早已升华。他们视榕树为“美德的化身”，同时也当作“大自然的信物”“长寿国的使者”，城建时为它腾位，修路时为它让道，大的老的养护为公共空间的风景线，小的嫩的则制成盆景以美化家居。乐此不疲者证实说：感觉里就好像把侍弄者自己的希望和祝福，一并植入了盆中。

榕树曾因材料本身的不好用，而被说成“庸树”。殊不知人们对它的价值取向，恰在其质朴亲和的体态、坚忍顽强的性格和庇荫众生的情怀。它是闽都子民千载不替的一面精神旗帜。蛰居北京的一位榕籍院士曾动情地说，他一念叨起老家就到窗口望月，常常固执地把月亮表面的阴影，想象成一棵故乡的老榕树……

朝气蓬勃  生机盎然

故乡的榕树，像一座座绿色的塔，永远不知疲倦地卓立于天地之间。它的浓绿似乎是经过过滤的，不带任何粉尘；它的枝干似乎是相约好了的，每条都努力奋举及天。不生虫蠹，不随陨落，昂扬向上，朝气蓬勃，已成为榕树不移的性格。

榕树的无穷力量，源于对土地的虔信与诚笃。你看那银灰色的虬根大量地裸露于地表，如奔龙，如走蛇，相互盘错，时分时并，或滚动于岩隙，或竞突于冻土。那场面，有如狂涛扑向礁丛一声轰鸣甫落的突然定格，兀地给人以浩荡气势与狞厉之美的震慑。

榕树的无限生机，使得它每每忘却时空概念：竟然活到百岁千岁而精神弥旺、春意盎然，竟然可凭根的延伸而播种远近、缀绿千畴。北大著名闽籍教授谢冕，想必是解得榕魂三昧，才把榕树形象界定为“生命进行曲”！

顽强坚忍 百折不挠

在如磐的根系载体上拔地而起的榕树干，有如龙蛇旋舞，巨澜迤逦，让人似见华表高耸，心生无限景仰之情。更有那枝桠上的一绺绺美髯，悠悠飘拂，为榕树平添几分长者的持重和宽慈。这种叫做“气根”的宝贝，一垂及地面便不再因风摇曳，而是孜孜地扎进土里，疯长成粗干，如栋如柱，与枝桠互相撑抵，玲珑四达，共同举起一个穹顶般的庞大树冠。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榕树不怕。即便是主干受毁或朽烂，只要身体扑地，气根触土，假以时日，便有老根嫩干牵手联袂、前呼后拥，就地组成新的生命载体，向空中重举绿色精灵不绝的歌唱！

偌大的榕树竟也有泪，那泪汁是乳白色的。不敬的人们要是伤其肌肤，它便以母乳般的浊泪，让你在灵魂深处感到莫名的不安。那是故乡榕树的另一种坚忍与顽强！

能伸能屈  惟贤是登

龚自珍名篇《病梅馆记》，假植物自然生长的谠论，倡行人类个性的张扬。这并不妨碍园艺家对盆栽的精心侍弄。体量大可如厦的榕树，竟也能制作成盆景以供观赏。这不能怪人心太狠，其仿生学依据，正是榕树能伸能屈的可塑特性。

榕树命贱而硬，不爱讲排场，常常随物赋形，随遇而安。哪怕一隙石缝、半握冻土，也能举起一帜春天。有些随物赋形的榕树，借以承重的“物”都不见了，所赋之“形”却仍有模有样地活在那儿。植榕更可以不拘一格，但取枝桠一截，无论正插倒插，入得土中就能存活，且其疯长速度，怎丰子恺一个“渐”字了得！

“焚之无焰，不可以爨”，“有花不可悦目，有食不可供口”，诸如此类的非议，榕树全不予理会，给人们一个适者生存的启示就满足了，给人们一次审美的愉悦就够了本了。

宽怀大度  和谐共荣

榕树常让人联想起善良的老翁或慈爱的外婆。郭风曾感动于任何鸟类都可以在它的树梢栖息，任何人类也都可以在它的树阴下得到庇护。孙见喜则发现一个生命钤在天宇的印章，领袖着一个不能移动却能运动的群体。春抚云霞，夏揽烈日，秋抗洪暴，冬拦朔风，树上的枝条梢杈便汹汹旺盛，树下的细小生物也繁繁衍衍……

榕树还有寄生与收养的习性，乐于同其他林木骈枝连理、共生共荣，其热情甚而及于爬藤类、草蕨类植物。它不太愿意独立寒秋，而喜欢簇生群居。宋代福州太守张伯玉当年怕也是窥得榕树习性的天机，而大胆首倡全城“编户植榕”，始有今日之洋洋大观绿色一族，而且无穷匮也！

鸿朗高畅  雍容端庄

谦和、持重、笃实、可靠，是榕树形象给人的感觉。榕树的寿命通常比人长得多。在千百龄老榕面前，人都只是匆匆过客。以过客身份施虐于曾经庇荫过自己的主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古今都曾发生过。然而榕树只是不语。它把因果报应的道理留给人类自己去领悟。

它只是一如既往地，以鸿朗高畅的心态，凝重端肃的姿势，去陪伴另一群值得景仰的人或物，比如一处纪念馆所，一座人神宗庙，一尊七级浮屠……

榕树有时像一面镜子，不经意中照出一些人的卑琐。说榕树通神，是相互心照不宣的一种理解。常在榕树下漫步低吟、依偎摩挲，会有一种微妙的心灵抵达，让你感觉天地间确有一种对话，在无语中悄然完成。

河有“母亲河”之说，树却没有。如果有，福州人应认榕树为“祖母树”！

随缘放旷  合众乐群

榕树所以长寿，除了生命力旺盛外，还与随遇而安的脾性有关。它从不以体硕而自恃，不以荫人而自居，不以长青而自负，不以高寿而自矜。常常乐于陪衬城头村尾的庙宇宫观、石塔牌楼，甚至愿意躬身与古桥野渡作伴，共乱石幽潭为邻。

榕树因其绿阴的慷慨布施，而成为普罗大众的最爱。清人施可斋就曾对其德行激赏有加：“每当盛暑之际，日火烧空，流金铄石，舆者、骑者、担者、负者挥汗如雨，嘘气若烟，趋就其阴而少憩焉，虽祛炎避暑之宝，不为过也。”

榕树还愿意将不同姿势的美，通过不同渠道展示于人。比如以各种造型的盆景进入千家万户，以各种风格的摆布美化公共空间。福州人居环境的改善，缺了新老榕树，简直不可思议。福州早早跻身国家园林城市之列，无疑应记上榕树头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