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天堂生活快二年了,留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他的声音。
他的一位老同事说,有次出差到仙游,晚上在仙游师范散步时,突然听到远方有个声音很象我的父亲,便循声而去,果然发现是他。几十年没相见,是父亲那响亮的声音让他俩有幸在异地相逢。父亲平时说话很大声,一旦亮起嗓门,邻村人都能听得到,即使说悄悄话,也会传到左邻右舍耳朵里。
父亲喜欢唱“阿佤人民唱新歌”等红歌,有男高音歌唱家那种浑厚奔放的嗓音,但他真实身份却是一名历史老师。从参加工作到退休,一直根扎沿海界外底。他的身上,早已渗透了大海的味道。
父亲的学生遍布全国各地,在本地更是不胜其数。我参加工作后,特别是当记者外出采访时,经常会遇上他的学生、同事、好友。一旦提起我是他的儿子,那些人就会显出特别的亲近感,热情地说:“哦,你就是刘老师的儿子呀。”
父亲在沿海界外底人缘特好,常让我感叹。在我的眼中,父亲不善交际。在家时,他话不多,很少与乡亲来往,要么看报纸,要么围着奶奶转。退休后,为了照顾年迈的奶奶,与老人同吃同睡,形影相随。乡亲说,我奶奶身体多病,能活到九十岁,与我父亲细心照料分不开。
父亲与奶奶感情笃深。父亲童年时,便失去父爱。那时,为了撑起家庭,奶奶去当佣人,把他托到孤儿院。后来,奶奶见父亲身体每况愈下,咳嗽不止,担心患上肺痨病,才流着泪带到身边。母子相依为命,寄人篱下,生活清苦。
父亲自幼懂事,从不调皮捣蛋,给奶奶添乱。他学习刻苦,成绩优秀。在哲理中学读书时,班主任得悉他的家庭遭遇,对他关爱有加,让他一生感激。父亲参加工作后,若有进城,总是过去看望他的恩师,以至于我们小时候都知道他有个年纪很大的老师,名叫原孝梁。
在村里,父亲是为数不多的领国家工资的“工作仔”,却不是有钱人家。他花钱有讲究,自己一生“三无”——无抽烟、无喝酒、无喝茶,口袋中常装糖果,没有香烟,遇上熟人,总是喜欢拿出糖果请人家吃。忘不了,我哥考上师范,我与妹考上一中,那是父亲一生中最荣光的时候,也是负担最重的时期。当时,父亲一领到工资,就按人头给我们寄钱,而他自己分文不留。除了养家糊口外,父亲会瞒着家人偷偷地资助他的贫困学生。他的一个学生数年前告诉我一个秘密,父亲曾资助他上学,最多时一次性给了十元,吓得我目瞪口呆。在当时低工资时期,父亲每月寄给我上大学也才十元。我婚后,在家务农的母亲随我进城居住,父亲经常过来看望,还坚持自己给我母亲一份生活费。我对父亲说,不要给钱,我会给的。我母亲笑着说,她要拿,不一样,这是父亲的习惯,不拿父亲会生气的。父亲退休后,自己有退休金,不缺钱,然而,每次我回家给父亲钱时,父亲从不拒收。印象中,父亲有那么一层意思,就是通过金钱,体现人的思想品质。
家庭中,我与父亲相处的时光少得可怜,也很少谈心,常问心有愧。虽然父亲很少看到我,但他总是关注我的一举一动,并喜欢信传心声。我读高中时,父亲曾悄悄地写一封信给我班主任,把我蒙在鼓中。我婚后不久,在家中翻箱倒柜时无意看到了一封信,那是父亲写给我妻子的,也不告诉我。数年前,我妻子因病早逝,父亲得悉后老泪纵横,一直闷闷不乐。后来,有一天,当他听说我准备带着再找的对象小郑回老家时,高兴得象个小孩一样。我们一回老家,父亲便唱起“阿佤人民唱新歌”给小郑听。最反常的是,他一直坐在椅子上不起来,让我很纳闷。后来我哥告诉我,父亲那天一早特地去理发刮胡子,因一只手患病会不停地颤抖,怕被小郑看到,就手不离椅,不肯起身。
工作上,我喜欢写文章。早在糖厂工作期间,我的文章就在福建日报等报刊上发表。父亲一旦知道后,总是把我发表的文章剪下来,放到箱子里收藏起来,等我回老家时,又拿出来给我看。我调到报社后,文章见报是家常便饭,父亲收集我的文章依旧乐此不疲。我在城里工作,坐车不到十几分就能回到老家,父亲对我很少回老家从无怨言。他说,拿国家的钱,工作要做好,做人要实在。
父亲晚年身患糖尿病。他性格倔强,与病魔抗争,病重不肯住院,曾二次生命告急,是我妹的眼泪送他入院,才转危为安。我哥十几年如一日,按时给父亲打针喂药。在最后瘫痪床榻期间,我哥与嫂子天天端饭喂药、捶背擦身,细心护理,使备受病魔折磨的父亲一直保持精神乐观。父亲常说:“科学治疗,子女孝顺,心里高兴。”2010年8月的一天,我回去看望他,他很认真地对我说:“孩子们个个都是好样的,我完成了历史使命!”那年11月22日晚,那是脑海中抹不掉的黑色记忆,父亲安祥地与我们永别了,活到七十七岁。
“历史使命”,这就是父亲留给我的遗言。从此,每次我回到老家,耳边就会响起父亲的声音。那是心灵歌唱家的声音,很棒!(刘荣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