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信
宽畅的房间,只因为堆放着一只稻桶,所以略显得逼仄。这只稻桶差不多有四十年的历史,时光不但让它完全褪色,还磨去了它原先的风貌,岁月的破损,老鼠的破坏,它的身上布满了补丁。这些铁片补丁自然也是锈迹斑斑,宛如岁月中的黑云。家人曾经多次劝母亲,把稻桶搬走吧,剩余的那几分地,只种菜,不插秧,留着稻桶何用?母亲却坚决不从,说稻桶现在是她的仓库,自己所有的东西都藏在里面。她不习惯使用新式的柜子,更不习惯没有稻桶陪伴在身边的日子。稻桶是母亲生活中的百宝箱,在她的生活版图中,不能没有它。也许,她是无法忘却那些记忆犹新的岁月。
稻桶是社员生产的起点,也是收成的终点,是收获的见证者:稻桶是社员心中的一把称,多收了半桶,还是少收了半桶,好年景,坏年景,稻桶都会开口告诉你的。稻桶,在它的身上,写满了丰收的喜悦,抑或是欠收的沮丧。这不,每当贴对联时,社员都会往稻桶上贴“五谷丰登”。这是一个美好的愿景。万物土里生,全靠两手勤,在那个年代里,粮食便是生命,有了足够吃的粮食,就可以活得更有尊严!
稻桶是社员的百科全书,在他们的生产和生活中,离开不了稻桶。二月里,春雨滴答,我们一家人在忙着剥甘蔗的种子。“甘蔗两年头,三年矮个子。”这是一句社员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其中透露着一个耕作的基本常识:甘蔗是一年生的,第一年砍伐后,埋藏在田垄中的甘蔗头依然可以作为种子,第二年照样能长出幼苗来。到了第三年,就要把埋藏在肥土中的甘蔗头连根拔起,否则,长出的甘蔗苗子不但稀稀疏疏的,而且任凭社员如何施肥,甘蔗就是不领情,不长个子。社员常常用“三年头的甘蔗”,来形容自己年事已高,不中用了。所以,社员可以天天吃稀饭,而对于一块地而言,是绝对不可以连续三年种植甘蔗的。社员都有几块自留地,他们让有限的土地轮番上阵,甘蔗、水稻、地瓜、大豆交替着种。正因为如此,砍甘蔗时,社员都要预留着一些甘蔗的种子,就是把甘蔗的末梢砍掉,再把末梢插进沙地中。
阳雀声中,银燕穿云,春风染绿乡村的杨柳。父亲把沙地中的甘蔗末梢搬出,全家人一起干活,将干枯的叶子剥掉。埋藏在沙地中的甘蔗末梢,在寒冷的冬天中,悄悄地储蓄能量,剥开败叶,甘蔗的节上长出一颗颗嫩芽,这嫩芽宛如一颗颗水灵灵的眼睛。父亲用菜刀,小心翼翼地将甘蔗种子切成细块,一块两节长,再把甘蔗种子浸泡在稻桶中。在浸泡之前,母亲烧了一把稻草,凑近稻桶里侧,环绕着稻桶走一圈。此举让我迷惑不解。“要浸泡种子,得先消灭稻桶中的蛀虫。”母亲说。
在浸泡甘蔗种子的期间,父亲将稻桶中的水换了两三次。满满的一稻桶水,浸泡着满满的一稻桶甘蔗种子,渐渐地,甘蔗种子回青了,青青的还带有余温的井水,让甘蔗种子恢复原来的风貌:草绿色的、淡黄色的、灰白色的相间,而那些青翠的嫩芽,更是不得了,仅仅在几天的光景中,它们在温室的温水中抽了小芽。见到嫩芽,父亲顾不了外面阴雨绵绵,他把甘蔗种子从稻桶中捞出,挑到麦田中。此刻,小麦正在春雨中荡漾着绿油油的波浪,父亲蹲下身来,把我递给他的甘蔗种子一节一节地埋在地皮的浅层。
刚浸泡过甘蔗种子,紧接着,稻桶又被用来浸泡稻谷,这些稻谷算得上百里挑一,每一粒都是饱满的,它们可是不久后的秧苗。浸泡稻谷的水不能太冰,只能用井水,这个季节,井底烟雾缭绕,打上来的井水温温的,似乎还在冒烟。父亲就是用这等温水浸泡稻谷的。“稻谷比人还娇贵,得用温水给它们洗脚!”我说。父亲被逗笑了。几天来,早上父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稻谷换井水。井水进入稻桶,并没有冷却退温,也许是封闭的稻桶起着保温的作用。温水把热量传递给稻谷,稻桶中的稻谷一点一点地膨胀、裂变、转换角色,走向生命的新起点!它们可是父亲此刻的宝贝。慢慢地,稻谷身上长出了细细的、白白的根须,这便是秧苗的雏形。春天三场雨,秋后不缺米。春雨滴答,父亲穿着蓑衣,用畚箕装盛长出嫩芽的稻谷,他的双脚像两艘小船,趟在冰冷的、透露着春天气息的泥土中,均匀地往浅浅的水面上撒稻谷。这是春播的序曲。人靠饭养,稻靠肥长,父亲隔三岔五地往稻田中撒草木灰。不久后,它们就成了一片绿油油的秧苗。春天中的百灵鸟,从稻田的上空掠过,春风传递着它们圆润的啁啾,像是在赞叹秧苗的好看。小麦收割后,采秧的日子也到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