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黄鹂
清明时节,我渡江北上,到南通去。
在老派的苏南人看来,苏南苏北,一江之隔,就换了人间。风土人情,简直样样都不堪提。这本是坐井观天的见识。而且南通只能算苏中,并未深入苏北腹地,既不受淮河泛滥之苦,又锁钥江海,独得地利,因此,车过苏通大桥,我并未觉得南通的乡村和常熟、张家港的乡村有多大差别。一样的地势平远,水网密织,油 菜花黄,春风小桃红。民居也大都簇新,气象和润兴旺——不过正是民居,方才显出了细微的差别。
粗看之下,南通沿江地区的民居和苏南乡村民居并无二致。都是数户人家建在一直线上,整齐如同列队。一色的黛瓦白墙、两层小楼,十分淡雅平实。倘若有盖高了一两层的,连看客都似乎要替主人家觉得突兀、羞涩。这些地方的人情也一如屋筑,务实而内敛,精细而缠绵。但细看之下就会发现,江南民居的屋脊大多平直,没有任何稍显夸张的装饰;而南通乡村民居的屋脊两端则各有翘起的檐角。翘的弧度并不大,却让我想起了在故乡闽中一带,登高俯瞰,大片赭红的屋瓦绵延。闽南还多红墙,更极尽浓艳之能事,在龙眼、荔枝沉沉的绿荫掩映下煞是夺目。更兼檐角飞翘,斜插入云,在过去的时代里显得极为僭越,极为张扬hellip;hellip;
建筑是人情,建筑是人心。而南通的心呢?是不是因为它枕黄海而襟带长江,它的心便介于江海之间呢?
南通的饮食也与江南的不同。清明前,正是长江下游两岸人家大啖江鲜的时候。叫江鲜其实也不大确切。所谓江鲜者,半是海鱼。清明节前,海鱼纷纷溯江而上,洄游产卵。此时的江鲜,细腻嫩滑,出名的刀鱼甚至骨绵如线。真是腴美异常。过了清明,骨便生硬,肉便粗老,大有“绿叶成荫子满枝”的态势,不堪吃了。因此清明将至,长江下游两岸的老饕们就按捺不住,纷纷地,有将要涌上江边大吃之势。然而一江之鱼,如何烹调,也是南北各异。
我是在南通狼山脚下的一家无名小店里吃到今年第一拨江鲜的。口味不算贵重,支鱼、文蛤、泥螺等而已。文蛤是去了壳,和绢豆腐一起滑炒上来的,吃时用调羹舀。一大盘牙黄绢白端上来,表面撒些细细的葱末,色泽清爽,滑腻鲜香,很是解馋。清蒸支鱼我尤其爱:并不外加蒸鱼用的生抽或豉油,全靠盐粒提味,却吃不出一点儿淡水鱼常有的水草腥气——淡水鱼肉质细腻、入口可化,却常带河水的草腥之味,闻之不洁,令我不喜;大尾的海水鱼常得遨游,鱼味生动,即便腥,也是大海粗犷清新的腥味,而大多肉质却嫌粗硬结实,吃起来微微觉得“木”——支鱼算是海鱼,却只在近海栖息,又在春日洄游,因此集合了河鱼和海鱼的好处,可谓兼美!这样的绝色,自然不能用生抽或豉油掩了去,只要加点香葱和盐,清蒸出来,带一点清澈的汤汁,就很淡雅清香了。
但这是江北吃法,江南还是喜欢浓油赤酱的。先生很受用我这一番“粗服乱头不掩国色”的饮食理论,近来尤其偏爱粤菜的清淡,但小时候的口味总是分外难忘。回到一江之隔的张家港,我们又摩拳擦掌要去尝江南的鲜。在料峭的风里往北折行了半日,冻得抖抖索索,才在江边找到了吃江鲜的地儿。一上来他就强烈要求点个红烧鱼籽。鱼籽金黄灿烂,老抽赭红醇厚,用老抽的浓甜咸鲜压住大块鱼籽的腥味,而独取其滋味肥腻。这是他最熟悉的味道。而我还在对清蒸支鱼恋恋不已,问店家讨要,不料店家一口拒绝:“支鱼清蒸怎么好吃呀?只有红烧支鱼。”无奈,算计下来,最后我要了鮰鱼——店家说只有鮰鱼还堪清蒸,名头也响些。
鮰鱼比起支鱼,又自不同。支鱼的肉细腻,而鮰鱼更茁实健壮些。一个白瓷盘子里,像做剁椒鱼头一般,将鱼由腹至背一剖二,加了许多生抽,平摊清蒸后色泽嫣红,一漾一漾的。起锅前还浇了葱花和少许干红椒爆出来的热油,不觉得辣,但怡红快绿甚是娇艳,别有一番风味。要拿它比起江北那素雅的清蒸支鱼来,同是清蒸,差别却很明显了。
但就算色味娇艳的清蒸鮰鱼也不太受待见。临别时从上海来的女食客同我攀谈,就和我说,鮰鱼还是要红烧,红烧才有滋味。我听了有些黯然。我已经吃过许多的酱油了,压去河鱼腥味的老抽、生抽于我而言,并不稀奇。我很想尝一尝这在春天的、江海之间的味道:去江之烟火浑浊,汇海之清新天然;取江之细腻柔婉,减海之朴直粗疏。也许南通就是这样一块地方,在江边,却让我隐约眺望到故乡的海。
至今难忘从南通乘轮渡回到江南,正好赶上长河落日的景象。往西北方向看,一片殷红的霞色里,南通港塔吊林立,栈桥远远伸入江中。正西边一轮夕阳,正挂在离江面不远的天边。整个西边的天色层叠渐近,离夕阳高远的天,是白里带一些烟粉色的。再近太阳些,便有些暖暖的橘色。越近太阳,越是匀匀地金红起来hellip;hellip;
江景壮阔,江风拂面,真像在海上一般。然而船舷边鱼鳞般的微波似聚而散,像在细细涌动着,又像在缓缓奔流着,却分明不是南国海上的波涛,山头般如聚如怒。江海间,情味切。此情此景,我竟有些恍然,而不知身在何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