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元沧
金松谢世,凄愁猛袭于我,过月余,心结才有了缓解,终于可以援笔忆旧述怀了。何以至此,乃因彼此结交深远,已然形成融汇意绪的一片海。在这片海域,金松那只船有许多重物尚未卸下,我这只船与其相系,也吃水深深。
昔日的李白与汪伦,只不过一次邂逅,那“深千尺”是诗人浪漫出来的,而你我之情是经过千个、万个、无数个文字的粘砌、累积而成的,坚坚实实,犹如在地下牢牢地承载着广化寺高塔的那块硕大无朋的磐石。
许多年之前,你隐去报社编辑身份,以朋友名义,未发预告就携上妻子去我家乡华亭探望我的父母。父亲回忆,这是他“第一次握上城里人的手”。这一握传递的亲切,久久温暖着我父亲的心。事后你才对我发表观感:“你们这个村庄真的很好,先绕绿水再绕青山,水脉蜿蜒东去,山脉有散有聚,布局、交代都条理清晰。”文人,三句不离本行!你情牵职守,心中很大篇幅装的是文章和墨友。偶尔,由于结稿急促,我交付的稿子文脉有阻,“交代”也有所欠缺,你就在莆田电话那头向我建议,这句删掉为好,这里应该补上两笔,那里好像还可以再抻一抻、铆一铆,不倦云云,执着得似唐僧取经,真诚得让人倍增敬意。
我于今年四月初返莆,来去匆匆,看的第一位朋友就是你呀!在你住处弄堂口一爿花店,我按店主的开口价选购了一盆兰花。我看中陶盆上“春归花不落,风静月长明”十个字。问你此联出于谁手,你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现代书法家张仲黎,河南人。”我不由眦目圆睁,惊诧于你的博闻强记。
念故人,思悠悠。记得上世纪90年代肇始,《湄洲日报》上刊登了陈光铸先生介绍我的长篇文章,你看到后就主动与我取得联系。你知道我跟老前辈郭风好,爱屋及乌,遂将我引为朋友。从你主编副刊起,每一个新年伊始都会给我遥寄约稿函,让我难拂盛情。有一次,我的文章见报时出现了个把错别字,你居然会在来信中当作回事提及,并向我表示歉意。我也在报刊文艺平台供职,金松的认真触动了我内心最深处。这么好的编辑,天底下难找啊!
郭风老逝世后,你刊发了我的《从凤凰山到凤凰池》(凤凰池,福建作协所在地)。在冰心文学馆馆长王炳根等多方人士的戮力捭阖下,郭老身后又从福州凤凰池回到了莆田凤凰山。你即时捎来消息,对我说:“hellip;hellip;树高千丈,叶落归根,郭老画了一个大圆,真的很不容易!”
人生谁不在“画圆”?有时画圆的笔会被无形之手突然拽住。数年前,你就病危住过医院。莆田学院附属医院院长林海滨接到我紧急求助电话后,不考虑同行会怎么想,迅即把你从另一家医院接了过去,精心医护,才将你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其“救人要紧”的爽快话语,义无反顾的高尚医德,感动的不仅仅是你们一家人。
这次你旧病骤发,回天无术。噩耗碾来,灯骤暗,心如铅。想起“积郁成疾”的箴言,我未免要追问:老朋友啊!你退休后的日子过得是否舒坦?凭我所察,你心有翳云,挥之不去。你似乎高估了“莆田九牧林”遗存的文化价值,把守护(林金松系林氏宗族世代轮值的守坟人,与林默娘、林则徐同属于“九牧林”血脉)它的声誉看得太过重要,所以才得理不肯相让,始终无意在某个角落里与恃强者举杯言欢——这种情形在早前写文人气节的书上才会有。老朋友啊!你明明不是京剧角儿,却不想擦掉红色脸彩,这样的自尊与坚守,只有志趣投合的诗社同道才理解,只有你家那棵经受数百载风雨、无奈易地苟活的龙眼树才能犀通一二。
乌石故宅度寒暑,金质表里真松树。耿介一生堪立表,嫁衣万件可修书。憔悴龙眼今犹在,故地回望瘦月中。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木兰溪水向东流。
那天,你手抵书桌起身相送,告诉我“正在写一本关于刘克庄的书”。克庄何为者?莆田养的南宋诗杰,写《落梅》诗而含冤获罪,坐废乡野长达十年。金松选择这个不无沉重的题材,隐现着潜意识因素。金松啊,你完全不必拿他比况,你并无把柄贻人。你一生来去分明,对不义之财从不动心,如古井无波。你只是多了点迂气,懵于改天换地的蓬勃需求,单顾了自己认定的历史责任,忽略了现代人的欲望,对那些不速之客少了理会热情,林门穷秀才犯了单相思,最终事与愿违——也许,正因为如此才落下心中永久的痛。
我与你对视良久,而后说:“届时一定好好拜读。”想不到这竟成了我与你最后一次有着真实生命意义的对白。不知道你已经写到了哪一章哪一节,就这么撒手走了,你欠了莆田一笔文债呢。你抛下九秩老母、贤妻爱女,抛下这么多喜欢你的朋友,自顾自“赴西天取经”去了——其实,乾坤日见清朗,这世上还是有“真经”可取的呀!
金松你还记得吧,给你买兰花的当天,下着蒙蒙细雨hellip;hell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