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 水
一个小孩孤独了,就会出现在我的梦境雪域,不断地堆雪人。一个雪人又一个雪人,充实着我越来越苍老的一生。有时候我会从门外推开虚掩的门,把我雪白的胡子,挥在飘舞的雪花里。我和一个孩子一起堆雪人,把人生两头的快乐,都埋进一个快乐的雪人里。这时候,我们都是快乐的人了。
雪花一年一年落在相同的地方,而我一年老过一年,却在另外的序列上。即将三十岁的我,不知道梦境中的我,是在哪一个年轮上,那里的雪花,又会降临在什么样的岁月里。时值大风裹走了我眼前的雪花,但我脚下,雪也不会稀薄。我知道,一个人岁月里的雪花永远不会减少,即使今年它们飘落在了别的地方,但是会有陌生的雪花,从别的地方捎来它们的快乐。
在乡下,我被一个冬天的雪花挤满了梦境。我们围拢在火塘周边,啃着刚从火堆里扒出来的烤红薯。如果你细心,就能尝出来钻进烤红薯中的火的味道。这是一种撕心的热和香。也正是这个时候,有一些雪花破门而入,它们径直钻进我的脖颈里,钻进透红的火塘里。我立刻听到一种吱吱的声响,我感觉到脖颈里有着裂肺的彻底儿凉。我在顷刻间感受到火,感受到雪,我在一种透心凉里感受到雪花的舞蹈。
我仿佛一直都在堆着雪人,从小时候起我就这么堆着,一直堆到现在。我回头看看笨拙的童年,正在一铲子一铲子挖雪。我的红围脖裹着我的皮帽子,把我的脑袋罩得严严实实。厚厚的棉袄、棉裤、棉鞋,把我装扮得像一个太空人。我在雪花的天地里,一个人玩耍。那些雪花轻轻抚摸在我的帽子上、棉袄上,偶尔一两瓣雪花钻进我的脖颈,它们就是昙花。有时候我在雪地里打滚,滚得雪像被子一样展开,仿佛大地上就是我永远的床。有时候我在洁净的雪地里,踩出拖拉机轧过的印迹,仿佛世界就在这印迹里走出山去,走到城区里,走到海边。那时候我没见过海,我仿佛就在印迹里走向未来。
有时候,一个冬天我能堆上几十个雪人。一个雪人一个模样,仿佛《水浒传》里的英雄,各个都有各自的性格。它们会在一个冬天的时光里,给我讲述各自的故事。我不再寂寞了,我看到那个小孩,在每个堆好的雪人面前,都要吹一口气。这时候我感觉,我的这些雪人都活了。它们在围着我,仿佛我是它们中的一员,我们在雪地里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
每一个雪人,我都会用冻得像红萝卜一样的小手,在雪地里滚动出一个最干净的脑袋。这时候我都会把冻得不听使唤的小手,放在自己的腋下取暖,放在自己的腿弯里取暖。如果我的手,这时候仍旧没有温暖的气味,我就会把冰凉的小手捂在自己的脸上。我这是在捂一双赋予一个雪人智慧的小手,干净的小手。
我看见一个又一个雪人,和我的童年一样高了。我给那些雪人画上微笑的眼,咧开的嘴。我还用木炭给它们制作漂亮的眉毛,安装高鼻梁。当我远远地望着它们,眨眨眼睛,跺跺小脚,我会感觉我一生都在完成一个美好的使命。我在雪地里玩耍,有时候我被大人不由分说给呵斥哭了。这时候我总是用手捂住眼睛,从指缝里窥着那些活生生的雪人。它们总是偷偷地对我微笑。
一个少年的孤独就是一个时代的孤独。当我从大人的人群里溜出来,不再给他们做谈资,我就要和我的这些雪人说话。现在,我看到了一个孩子童年的孤独,我看见我在和一些会呼吸的雪人说话,说自己的话。我总是感觉到,这些雪人就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有一天,我看见我在给一个雪人吹一口气。我这是在给它吹进一缕温暖的阳光,我给它吹进了灵魂。我们很快成了朋友,它在我的屋子里,开始和我一块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