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芜杂的后园
【发布日期:2012-08-28】 【来源:本站】 【阅读:次】

□陈元武

我再次光顾后园时,门锁已经锈蚀很久了,斑斑驳驳的暗红色锈渍沿着铜锁的镀铬扣环蔓延,让诗意和不确定更加凝重地落在那细小的金属上。我问过邻居——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她摇了摇头,说不清楚这家人何时搬走的。暗绿色的菌斑沿着潮湿的墙向上滋延,似许多暗示的符号和文字——一切都将荒芜,哪怕你认真照顾(凯切尔)。我想起过去曾经在这个小园门上挂着的一只空铁皮罐头听,一根细细的麻线拴着,若是有人来,就摇晃那只空听,哗啷啷响,不久,就听园里的内门吱哑一声,有人趿着木屐嗒嗒地走出来,一个苍老的声音问:你找谁?我说我想进去画画,那株梅花。门打开了,一个头发雪白的老妇弯着腰扭过身去,她让我走进园门,并且只能待在内门之外画画。
那个台阶上落满了尘埃,野草沿着砖隙一步步逼近了门枢。苍苔是绿色的,而砖甍之间,绿意已颓。我想到了衰老的身体,像那老妇一样,她竟冷漠地拒我于门外,她不允许外人侵扰了她内心深处的宁静,她或许只属于后园的寂静和荒芜,并没有人能够直接接近她的内心。那株梅花恰好挡住了外人好奇的视线的延续,梅很雅,花是素白带着些许微黄,内心是暗紫色的,那种颜色让人想起一件旧物,斑驳而凝重。老妇人的木屐声渐渐被距离所消蚀,她隐入了那幢旧洋楼,红色的砖和漂得泛白的百页窗,洋灰的窗台上摆放着一些花盆,那些花细瘦零碎,猩红或者明黄,极浓艳的那种。她的内心应该不像她的外表,从花可以看到内心。我注意到她的衣着,是纯白的法兰绒百褶宽幅连衣裙。她似乎不屑于和我多说什么,认定我也不过只是一个好奇者,借画画想进入她的后园窥探。这几乎是她容忍的底线,一个陌生者,对后园里的一切事物都充满好奇是正常的,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个后园是原清朝大官和民国高官的私家花园。门楹上书写的字迹就足以让寻常人好奇并敬畏“岭表芹兰”,好多人并不清楚这四个字的含意,就像我一样。梅花的素朴似乎见证了我的某种好奇,但梅入画是我的主要目的,至于她和她的后园,我无法进入,自然就缺少一些好奇的源动力。梅花在阳光底下零碎地叙写某种隐秘的诗意,那种淡白和深紫的对比,是一种情绪的渲染。一只蜜蜂似乎怀着与我共同的兴趣,沿着墙头不规则地飞行,沉闷的嗡嗡声击碎了近午的寂寥。微风挂在树梢发出轻响,只是这种轻响不足以改变一切,墙头的干苔在微微晃动,黑色的瓦甍和粉白而画满菌斑的斑驳的墙,让阳光和风的存在变得微茫。蜜蜂可以飞越墙头进入后园,而我不能。但似乎蜜蜂也只对那树梅花产生兴趣,它栖在某一朵花上兴奋地徘徊,上下爬滚,颤动翅翼,发出微妙的信号,向远方传递着它的发现。
或许,我的画受到了蜜蜂情绪的感染,当画笔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时,梅树那种枯干、冷峻、欹崛和无为的形态就渐渐在纸上呈现。仿佛一个人的身体,佝偻和瘦弱成为主体时,他的精神走向就是其生命的核心亮点。比如老妇,她灿白的头发,她的衣着和步态,依然让她呈现出一种高贵的、无法模拟的风度。她肯定不是一个寻常妇人,像梅树一样,老则老矣,而精神不减,高贵不逊。我无法对她产生任何的轻蔑,对于后园我只能是彷徨,猜测和敬畏。当一些草在瓦垄间招摇时,时光的巨大破坏力就突现出来,让一座高贵的园坻荒芜的也只有时光,时光让一切美好都渐渐逊色,哪怕是宫殿或者神园。当毛笔的尖柔软地接触轻浮的宣纸时,颜色渗入了纸质,这是一种奇妙的过程:一种颜色对于另一种颜色的覆盖,一种表达对于另一种表达的修正。梅花的随意和散漫让美呈现出无限种可能的取向,而我的笔是无法逐一表现到位的,有的地方可能轻了,有的地方可能过于着意,有的地方则无需着墨,空灵也是一种重要的表达。像我对于这后园的猜测一样,无法进入就是一种最好的状态,我凭想象到达任何的角落,想象任何的美的细节,想象一段时光的过程,这和绘画是一样的,无法预料,也无法准确。德里达在一段叙述里表达了同样的观点:任何事物是真实与虚幻交织的双重体,时光改变了真实的面貌,但虚幻的另一面是无法改变的。时光能够改变一个人的身体,她的容颜,她的一切美好,但无法改变她的精神气质,无法让她屈服于外界的任何压力。这座荒芜的后园让我懂得同样的道理——它改变的只是外表,不是内心。一树梅是如此,一围粉墙是如此,砖甍旧了,它还是那种颜色和气质,草改变不了一切,当苔痕斑驳的时候,时光已经颓然,它的能力仅此而已。
出门的时候,我轻掩松朽的门,挂上锁,背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一只织巢莺飞了进来,和我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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