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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与脚(下)
【发布日期:2010-03-16】 【来源:本站】 【阅读:次】

□丹 娅

我的姥姥是个大脚,但她是尝过裹脚之痛的。
因为太痛,姥姥走不了路。而逼迫走路的结果,是烂脚。烂脚的结果,是放脚。放脚的结果,是被娘家早早地放给婆家当童养媳了。这实际上是把裹脚的责任推给了婆家。婆家当然要履行这个责任的,于是又给姥姥裹脚。姥姥太痛,闹得太凶,闹的年长姥姥好多岁的姥爷不耐烦,常背着小妹妹到野地里去放脚。
我后来读到一段关于女性生命不被文化的部分总能在极权的边缘,秩序的缝隙间顽强地出现的文字时,真 是赢得我会心一笑,因为我马上就想起我姥姥。我姥姥的大脚板就是铁板一块的规矩出现执行空档的产物。
首先是姥爷的家本身就不是一个太有文化的家;二是姥爷幼年丧母,没有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当家;当婶娘发现姥爷老给姥姥放脚,使得姥姥的脚一直到她脚骨硬时还裹不定型时,就说:“老婆是你自个的,你自个不嫌大脚老婆难看,我们为你操得那门子心呢?”
于是,作罢。我姥姥的自然脚从此彻底逃生。
我姥姥有一双大脚板,按当地人的习惯,一年四季的大部分日子都打赤脚。于是,我姥姥的脚总是在宽腿裤下崭露着。它看上去瘦硬瘦硬的,没有多少肉,很有韧劲的样子。五趾分得很开,在上下坡的时候,它总是紧紧地耙住大地,而且因为用力,好多筋骨便都浮到整个脚面上来了,令我想起大榕树也是因为要用劲耙住大地,而浮在地面上的老虬根,盘根错节的样子。但不管这双脚板多么难看,它带给我姥姥行走如风的样子却是很好看的,尤其是在姥姥挑重担的时候。
我曾经坐在箩筐里的谷子之上让姥姥挑,居高临下看着姥姥的这双脚,是怎样急遽地交替前行在狭窄油滑的田间小道上。大脚板放肆地拍打在田埂上,声音又亮又脆,听起来有种近乎快乐的轻松感,又有一种劳苦的实在感。
我坐在姥姥的行走间,如飘,如飞。
那个时候,已不是小脚为美的时代。随处可见的宣传画,把大脚婆娘在公社土地上劳动的风姿渲染得很美很美。如果我的眼睛是一架摄像机的话,我也会把它对准我的姥姥。因为我由衷地感到她的美。黑红亮堂的前额,一丝不苟直梳到脑后的圆髻,银白锃亮的发叉,一水绾着鲜叶红花。家织细布的本白大褂,京蓝宽腿裤,走起路来,风动稻涌,山欢水笑。不仅是我由衷的赞美。认识姥姥的人,几乎都会把赞美给她。
很少看到姥姥为她的大脚做过什么。只是到了冬天,姥姥的脚趾间会长出好多的冻疮来,这使她的脚趾看起来又红又胖。姥姥在用盐水烫脚时,嘴里兹兹兹地直吸气。这时她会看着自己一点都不像女人的脚,也会说她爱说的一句话:观音修了九十九世,才修得一只男人脚。
看不出,也听不出姥姥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怎么样的一种心思,因此,也就很难揣摸姥姥这时说这句话的意思。
后来读到舒婷的一首诗。这首诗是为离老家不远的惠安女子所做的。当我读到其中的两句诗后,忽然获得“通透”之感——通向混沌的往事,透过姥姥无色的言语。
那两句诗是这样的:这样优美地站在海天之间/令人忽略了:你的裸足/所踩过的碱滩和礁石。
姥姥,你的裸足踩过什么,即使是亲近如我,我也从来没有看见过姥姥的脚底。那是怎样的一个脚底?这是诗人高度理性的洞察,飞越时空,飞越视野局限,飞越人性隔膜,突破忽略,给我们看到的是字面上踩过碱滩与礁石的女性裸足,给我们感受的却是女性生命历经的蹂躏与暗创。
聪明能干,外柔内刚,贤妻良母,倍受乡人称赞的姥姥,为什么还要念念不忘那一心要修成男身的观音菩萨呢?
菩萨就是很高的智慧。观音的智慧难道就是用以修行注定永不能修成的男身么?这是不是也喻示着世俗女人的最大智慧?
姥姥是因为感同身受,还是因为慧根通透,而早已洞明只属于女人的痛苦,其根源正在于她是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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