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 娅

小脚女人带着她的三寸金莲坐在靠椅上看日升月落，天天天天。有一天，天黑了，我看见她居然从靠椅上站起来，像那则与人类起源一样古老的著名谜语里的谜面：她用三条腿走路。当她好容易挪到位于厅堂一侧的楼梯前时，她搁下拐杖，开始用四条腿上楼。这时，我异常清晰地看到那两个连接在她两腿末端的肉棕，那时它完全暴露在外，像两个精美绝伦但是断了颈椎的小头颅，无能为力地在每一级阶梯上甩来甩去，任意地撞在污黑粗糙的木梯与墙壁上，发出或响亮或沉闷的碰击声。小小的我站在楼梯口，楼梯陡直地向上伸去，我没有看到它伸到哪里去，只看见它伸进更为黑暗的一团里去。其实我也没有看见那个正在上楼的女人，只看见她的那两只小脚，伴随着声声令我心惊胆战的碰击声，金星闪烁，光华绝代，无能为力，一直被一种可怕的蠕动拖进那团黑里去。
又有一天，天黑了，我看见她从靠椅上站起来，她挪到楼门后面去，在楼门后面那个更黑暗的角落里坐下来。由于她坐的那个地方位置稍高的原因，她的双腿明显悬空，这使她的那两只小脚完美地陈露在外。门后的黑暗隐匿了她的身体，唯有那两只小脚，一动不动地，像是悬凝在地界上的两个从远古而来的宝物，至美至贵，却毫无生气。
又有一天，我终于看到她躺下来了。我之所以还能断定躺在那儿的是她而不是一堆衣物或者被褥之类的东西，是因为我看见了她的那两只小脚。那时，她干瘪得好像快要消失在她的穿盖里了，很让人眼中只见物不见人的。但那两只小脚，看上去依然是那么饱满、结实、光华夺目。
那时，语文老师正给我们讲作文，最好引用伟人的形容说：文章不要写得像婆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我常常蹲在小脚女人的面前看她的小脚，只觉得它小巧得好玩，玲珑得奇怪。我一直好奇一只脚是怎么塞到那只美伦美奂的小鞋里去的。我从来没有看见过那又长又臭的裹脚布，但我能想象出那又臭又长的样子，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被又臭又长裹到里面去的那只脚是什么样子。
只听得街上有女人追着女孩子骂：疯，疯，把脚缠了看你往哪疯！
只听得有一双大脚板的姥姥叹气：苦哇，观音修了九十九世，就为了修只男人脚啊。
从此看端立的观音，总是要盯着她那美丽的裙裾看，只想，在那看不到的内里，是一只被裹的女人脚，和一只用九十九世的苦修换来的男人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