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祖绪

姜既割良人于燕尔，奉寡姑以色养，秋分霜月，啾蟋蟀而响石砧，春令柳园，啭苍庚而抽丝茧。缝衣寄远，固有悲端，候枕承安，罔回笑绪。既而世为阅水，倚闾之影奄然；哀以临桑，吞血之声何惨。门前罕奔弔之人，垤上祗悲鸣之鹳。人生到此，天道如何！绕床登奠，伤行役之未归；负土成坟，悼幽沦之难返，镜鸾舞炤，憔悴其形；琴蛟值阴，悽郁其气。于是度三从之义，衡千载之权，出秦岭而西，循漆川而北。逢人稽首，掩泪陈情；按剑破颜，闻风远觅。狼望之野雪，沍于黄台；马阑之陂泥，浑于黑水。未尝志沮而心惊，知其物凭而天鉴矣。
朔风憭慄，闻塞马之长嘶；白骨参差，见阴霾之特起。君子逝乎，悲不自胜；介夫有言，痛将安及。爰廼噬指枯髅，越三日夜，睫无停潸，喉不辍咽。尔时扶苏太子，蒙恬将军，拥武帐于庐龙，趣具装于涿鹿，倐闻其事，咸伤厥心；就而询之，以观其怨。姜乃言曰：“义于君臣，诚有使事之分，礼云夫妇，宁无哀伤之情！夫今不生诸塞前，妾何弗死于夫后！”语毕，遂呜咽而绝。有如木巳妇，远追袭莒之魂；无负范郎，同游析水之野。于是太子等纷然破泪，遮以玄盖，表范为左军将军，姜为贞夫人，给鼓吹一部，赐以合葬。
是日也，飞沙凝石，遂变望夫之形；圆岛涌波，忽示佳城之势。石则离关八里许，岛出海涯可一里焉。有德动天，维迹駴众，遂议创庙于石，登櫬于岛。时乃虎贲执绋，鲛人送榜，笳吹繁悽，薤歌摧怆。慷慨燕赵之士，表里山谷之人，莫不白马驰香，缟衣祭酒。浮丘环水，左夹碣石之宫，双梓盘枝，远对蓬莱之殿。始信笼泉幽室，未足称奇，石槨东都，方斯多让也。
降及汉魏，载饬碑金，肆我国家，复新栋彩。余小子飘落中车，咨嗟时代，叨承假梦，备悉行藏，揽茔封之葱郁，随潮汐以浮沉，觉云气之徘徊，似旌旗之出没，悚然惊异，廼为作铭。铭曰：朝鲜故国，孤竹旧经，殷有二士，秦有一姜。德惟天鉴，容恍月华。作相于范，应运于许。如彼智琼，飞軿北止；如彼杜兰，飚轮西起。既静而恭，终明且毅，不见藏书，偏知祕义。凤箫始吹，桃笙未换，长城崛兴，九野流散；子出母伤，夫行妇叹。况守黄姑，未弄稚子，翦尺风霜，蘋蘩涧水，事生以勤，送死则哀。榆杨既迈，萱露已埋，乃眷飞狐，载遇玄菟，掩泪绕城，弔影问渡，愿侣良人，同皈幽土。呜呼！其圆非规，其直非扶；经权克运，颠沛弗渝。坎壈生前，照耀身后，志感山灵，诚通波后。人间何世，海底几尘，浮茔非没，遗像犹新。陵虚万顷，清比湘沅；仪陵一碣，高并崑崙。旒纊代御，笾豆时存。日光下盪，云气上温。虬蠄应驾，孔翠书旛。阴阳无极，今古兹墳！莆中黄世康撰。
考乾隆初郝玉麟撰《福建通志》文苑门中有以下一则：“明，黄世康，字元幹，莆田人。辞华藻赡，工为六朝声偶之文。意气豪举，橐中金多与贫交共之。久客广陵，诗酒歌宴，有杜牧之风。所著有《客窗随录》、《潮青曲》二集。按：上文云云，虽未明言年代，然书中诸人皆以年代先后为次，列于黄氏前之林兆珂为万历甲戌（1574）进士，黄氏之后之陈其志为万历癸未（1583）进士，故可知黄氏为万历间（1573～1620）人。此作虽托诸梦，似文人好事，然必有所本，未必皆向壁虚构也。或者生当明季犹及见孟姜女传奇耳。因黄氏文中所谓范氏有寡母，与《孟姜女传奇·乌夜啼》云：lsquo;到如今子母两分离。rsquo;”
浙江湖州人沈 （字铭缜），万历二十年（1592）擢壬辰科翁正春榜进士，历官南京礼部侍郎。天启初进文渊阁大学士，太子少保，后致仕家居杭州。湖广京山人李维桢（字本宁），隆庆二年（1568）擢戊辰科罗万化榜进士，授编修，进修撰，出为陕西参议，迁提学副使。天启初以布政使致仕家居。旋召为南京太常卿，再荐为南京礼部右侍郎，进尚书。其博闻强记，文章弘肆有才气，海内请求者如市，负重名四十年，其诗文声价腾涌，沈、李二元老皆倾慕莆阳才子世康之大名，竞争邀致其家，视为上宾。
世康后客顾小侯所建家，“为草顾襄恪平蛮露布，援笔立就，辞义瑰玮。所建大喜，酬以金百斤，缣千疋。元幹分赠贫交立尽。”沈 罢相归，迎世康居西湖大愿庵。及病，世康自为铭。病卒，沈 为葬杭州西湖大愿庵之侧。晋江人张瑞图（字长公）时官武英殿大学士，为题其墓曰：“余韵处。”《兰陔诗话》云：“其诗音节浏亮，藻采缤纷，方之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壬）固当不愧。”（按：王、杨、卢、骆号称“初唐四杰”。）
值得一提的是：《澧州志》载：“贞烈祠在州东二里，祀秦孟姜女。明嘉靖时知州汪倬，巡抚林大辂命增修。扁其祠曰贞烈。堂曰百鍊。尚书如圭有记。兵变毁。今存者嘉山上有望夫台，庙二进六间。州民不时朝谒，每岁春秋二仲，官亲至祭。”李如圭《贞节祠记》：“澧治东北二里许，有贞节祠，祀秦节妇孟姜女也。hellip;hellip;余抵家，即与澧守汪君倬议建祠宇。工将就，适巡抚湖广右副都御史莆田林公大辂临澧，更嘱汪君为之增修，塑像祠中，前为门，中为堂，春秋致祭。其祠曰贞烈，堂曰百鍊。专人守护。盖嘉靖甲午（1534）夏也。”（见《澧州志》卷二十一）李如圭题《嘉山孟姜女祠》诗云：“烈女何年失所天，哀号矢死未亡前。声声彻骨城倾堵，点点伤心地涌泉。黄壤无情迷梦蝶，青山有意怨啼鹃。木巳梁久已同枯草，尚托清风入汗编。”
清代邑人廖必琦《兴化府莆田县志》卷二十六载：“黄世康，字元幹，少倜傥不羁，傲游燕蓟，制《孟姜女墓碑》，为时所称。相国沈 、宗伯李维桢皆客之。得千金缘手散之立尽。既而南游罗浮（在广东省增城、博罗、河源等县间，长达百余公里，风景秀丽，为粤中名山。）作《南征赋》、《潮青曲》数十首，词笔藻赡，得六朝声偶之遗。归卒于西湖大愿庵，自为铭。沈 葬之庵侧，相国张瑞图代石志之曰：lsquo;余韵处。rsquo;从叔担，字任者，善诗文，有别趣，时放笔为草篆及水墨花卉，皆具兴致。后游三晋、亦卒云中（今山西省大同市）。”
世康从叔黄担，字任者，一字素心。少工举子业，间为诗歌古文，有奇趣，后绝口进取，自放于酒，醉后操笔络绎不休。工草篆，为著名书法家，善写生。著有《莆阳山水志》、《九鲤湖记》。画有《岸圃大观》石刻册页图十二幅，鼎革后尝在莆阳云门寺进行抗清活动。《兰陔诗话》云：“任者工草篆，善写生。鼎革后以不薙发见捕，亡命湖海，后客死晋中，诗人变征之音。”
黄担撰《杂诗》云：“谁谓哀不声，谁谓泪成血。泪湿百花飞，血流寸草结。日月移光辉，草色亦歇绝。草死能为香，人穷亦见节。佩之可忘忧，是忧终不灭。”“殷勤题落叶，因风寄远飞。叶飞搏九天，下着帝子衣。洞庭不可渡，寸心遂相违。化为双白蝶，欲采芙蓉归。日出芙蓉美，月出芙蓉稀。芙蓉自不久，岂关日月非。”（见《全闽明诗传》卷五十·崇祯朝五）
俗云：“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考世之文章，多出于穷人。世康身为布衣，却才高学富，诗赋文兼擅。游名山大川，足迹遍天下。其博览泛观，“胸中元自有丘壑，故作老木蟠风霜。”尤勤于著述，有《南征赋》、《客窗集》、《潮青曲》二集存世。这位莆阳才子卓见深谋，所撰《秦孟姜女碑文》堪称不朽佳作，更彰显其才思敏捷，慧眼独到，故志高则言洁，志大则辞宏，志远则旨永，自成一家始逼真。其生平事迹可见《鬼塚志》附录、《莆风清籁集》卷三十二、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上、《兴化府莆田县志》卷二十六、民国《莆田县志》卷二十九、《全闽诗集》卷三十三、《福建名人词典》、《中国历代人名大辞典》、《孟姜女故事研究集》。（同题续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