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加璜
一个人遇到奇妙的事、奇妙的人、奇妙的历史背景,并持之以恒为之奋斗一生,那么他的生命轨迹就是一本传奇故事。朱成淦出生在福建莆田黄石书香门第家庭,据说两三岁时被土匪绑票过,可神奇的是小成淦天真无邪的笑容感化了绑匪,并把他送回去,还搭上了一串糖葫芦。虽是有惊无险,却在幼小的心灵留下很深的烙印,但这烙印不是阴影,反而是他一生为之奋斗的动力,这是后话。
世人常希望贵人相助,许是人的“慧根”原由。朱成淦家附近有座林龙江庙宇(林龙江,本名林兆恩,福建莆田人,明代思想家、三一教创始人。创佛、道、儒三家合一学说,一生乐善好施),是朱成淦小时候最喜欢玩的地方。小成淦遂受人文景观熏陶,当涂鸦的画竟是林龙江的塑像,从此疯狂地爱上画画。权当林教主是小成淦生命中的贵人,而林教主的典故事迹着实感召了朱成淦的一生,此处不表。小成淦幼承家学,耳濡目染,潜心研习《芥子园画谱》和家存古画。
朱成淦一生经历了一个奇妙的历史背景,出生在“辛亥革命”与“五四运动”年间,度过大革命岁月,成长在抗日战争时期,成就在解放战争年代,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风雨。但影响朱成淦成为“师者”的是三个奇妙的人---徐悲鸿、高剑父、陈嘉庚。
在大革命时代初期,许多有识之士陆续留学回国报效国家,徐悲鸿、高剑父、陈嘉庚正是许多留洋学者的领军人物。朱成淦在晚年时候,还是非常怀念他大学老师。1935年朱成淦考入南京中央大学美术科,得到徐悲鸿、高剑父、傅抱石、张书旂等著名教授的悉心指导。第二年就与恩师高剑父合作《棕榈》国画作品参加南京高校书画联展,响誉画坛;同时,国画《莆田远望》入选第二次全国美展,编入商务印馆出版的全国美术年鉴,得到著名文艺评论家简又文的高度评价。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中央大学北迁,朱成淦要回集美母校任教。虽然只有两年的学习时间,但艺术造诣初露端倪,许多教授很喜欢这个率真勤奋的年青小伙子。徐悲鸿特地举信一封,推荐朱成淦再向raybet官网地址画家李耕学习古典人物;后来远渡重洋的恩师高剑父写信托人邀朱成淦去南洋共同办学,但因朱成淦是独子,要回家尽孝没有受约;朱成淦回到集美中学后,担任美术教师,开始了真正的教坛生涯,同时也耳濡目染了陈嘉庚无私办学的赤子之心。
韩愈《师说》中说,“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教会学生传承知识、练习技能之理念、创新学术以理想是师者的“传道”本领。抗日战争如火如荼,朱成淦愤然创作《抗日画集》两册,印发师生,激励人们的抗日斗志。黄永玉(中国美协前副主席、现艺术大师、国画家、散文家)当时就是朱成淦的学生,黄永玉先生能很好地传承木刻艺术并发扬光大,以至在中国美术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这番成就当然是自身的天赋和努力。但黄永玉先生在成名后的许多篇散文多处回忆中学时期的美术老师朱成淦,点点滴滴包含着深切敬意和怀念。拜读之余,我不禁仰望天空,寻找着那颗属于“师者”的星星,是否还像“母鹿一样的眼睛看着你,对你说话”(《示朴琐记》摘句)那样闪耀着光芒;是否在天空中像“篮球场上跑来跑去发出怪声叫声,惹得观众跟他一起起哄,几乎把篮球场变成另一种性质的节日”(《示朴琐记》描写朱成淦)燃烧着激情;是否还像安慰黄永玉“学科成绩很糟糕,广泛的知识来自图书馆的闲书。总是留级,留级,留级。朱先生就偷偷地安慰我,没什么大不了,长大并不靠那些东西,你看我从小是个一百分学生,长大从事美术,几时用过三角几何。”(黄永玉散文摘句)一样关注着我们。摘录这些黄老先生所经历的事,只是为了说明“生活就是教育”是朱成淦的教坛生涯的师者风范。
1943年,朱成淦奉母回乡尽孝道,一边在莆田中学担任教师,一边学习陈嘉庚倾囊办学。而创办学校正应验了小成淦立下的心愿,那就是要让家乡人民有文化有本领过上好日子,就不会再有绑匪绑小孩子的悲剧发生。据说当时学校聚集了许多革命志士,还一度成为地下党的活动场所,学校风气是“师生亲如兄弟姐妹,一起打球、游戏、唱歌、聊天,课外生活十分丰富,有《三毛流浪记》墙报,有讲孙悟空、鲁迅的故事会,有篮球赛等。教学方法也是新型的启发式,学生思想活跃、学习兴趣浓厚。”(摘录曾永寿宋绍渊《我们所知道的朱老师》)。无私的关爱是那个时代“师者”共同的人格魄力,也是那个时代品质的主旋律。朱成淦象许多有志向青年一样为了民主解放,抛开私怨而倾囊办学也就不足为奇了。
1957年,朱成淦被错打成“右派”,挨批斗,下放回家。为了维持一家老少的生计,朱成淦下乡给农民画肖像补贴家用,生活非常艰难。但生性乐观的朱成淦从不低头,反而学习前贤林龙江荷锄埋骨(动物尸骨)广结善缘。为了生计,朱成淦在城里开了家画室。朱成淦与曾经教过的学生或亦师亦友的翁开恩、张金鉴、翁振新、许金宝、罗中凡仍保持着密切联系,让他们津津乐道的是朱成淦经常去他们家(大都是在福州的大学教授)看见宣纸和笔或是翻到好的书谱,总要画上几张。
翁振新教授(现福建省美协主席,原福师大美术学院院长,博士生导师)在他的一篇怀念朱成淦的散文《记忆中的事》写道“有逢重大活动,朱先生都想法叫我参加,让我在众目睽睽下当场作画。他则在旁边又是介绍,又是lsquo;吹捧rsquo;”,文章情真意切、溢于言表。这时,我想到了黄永玉老先生说刚学木刻情景的一篇散文,写得非常有趣“朱先生象只老母鸡带着刚出生的惟一的小鸡,四处显颜色给人看,还把我的第七、第八或第九幅作品寄到沙县宋秉恒的《大众木刻》杂志去了,发表了!” 这里师生的教与学的教育关系,诚如黄永玉《示朴琐记》中说朱成淦“授课方法很像哈佛大学的lsquo;希明纳rsquo;是不分长幼式的散淡而肃穆活动体例。朱先生自己学的是中国画,对我却什么都谈,油画、雕塑,主要是引导我走进新兴美术。”
朱成淦晚年居住黄石老家,和我是同乡,我工作之余就去他家拜师学艺。记得刚开始是和我祖父一起去的,当我们告别的时候,只要先生身体好点,他总会送我们到堂屋前的走廊,先生双脚并立,身体前倾躬身鞠别,开始我很惊讶,以为这只是古代人的一种礼仪而已,第二次第三次,我突然一激灵,慌忙也学着双脚并立鞠躬还礼,内心出于对先生品格的敬畏和对艺术殿堂的憧憬,我也是经常带些书籍或作品去请教。
朱先生鹤发童颜,身板子魁梧硬朗,即使是拿着拐杖,也是抬头挺胸,走起路来笃笃有声,就好像自己是棵会移动的不老松,那时朱先生已是耄耋之年了;他每次画画的时候,都会发出霍霍的响声,就好像电影里的大侠每次出拳都会一声嚷嚷,似乎全身有使不完的劲,手上挥舞的毛笔会把大山砍得地动山摇似的。其实,朱先生的身体也不是很好,冠心病很严重,住过几次医院。我每次去的时候,先生即使是躺在床上也会与你谈上一会半截的,什么古诗词的平仄押韵,什么古今人物画家的笔墨特点,什么生活琐事都谈;他会给你出点子拿主意,或亲自打电话或写信帮我排忧解难;有习作拿去请教,他会高兴得像个孩子,就好像是自己画的一样,他不会批评,只会给你说为什么,有时还会帮你画几笔。我可以不知道“希明纳”是谁,但我知道朱先生与人相处就像是亲人朋友一样,谈得高兴时,笑声朗朗,说得真切时眼睛瞪着你hellip;hellip;朱先生冠心病再次发作,在医院里是脑溢血倒下的,谁也没想到,先生就再也没有开口说话了。
2001年初冬,先生终于走完他奇妙的人生旅程,就好像他最喜爱画的古代村野遗老骑着毛驴,定格在画面飘着风雪的灞桥上,或是低吟着诗句;或是颔首微笑,寻觅着山崖边上的梅花香。先生一生为家乡做过数不尽的公益事业,由他倡导并捐钱、捐画、身体力行修建保护的文化遗址有很多,但他从未为自己做过丁点奢侈的事。黄永玉老先生在给莆田友人写过一封信提到“成淦是一位好人,一位忍辱负重,爱家乡,爱祖国的好人。这种人每个地方出这么几个,那个地方就一定会充满生机和希望。”